整个三月的上半部分，柳清言几乎都在医院里度过。人生最遗憾的事莫过如此，遗憾到没有亲眼目睹春风吹走冰雪。
完全康复的那天，柳清言给骆延发去了一条微信。
【你给我的草莓巧克力很好吃】
牧厌恢复得比柳清言慢一些。巫凡搀着还有点虚的老牧从医院走出来时，第一个扑上来的居然是老宋。
丹柏的雨季总算结束了。春天来了。
厅里的那些老领导听说这次作战的主要功臣都出院了，寒暄的话自然由老宋去说，柳清言一行人都偷偷上了楼。
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清香却席卷而来。这个香味不像是消毒水，也不像是巫凡能整出来的活，那还能是谁？
“柳副队你们回来啦，”实习生从柳清言背后跑来，“这里有封信，昨天到的，是给你的。”
“信？”
“哦豁，难道是什么小迷妹送的？”
牧厌一句没大没小的话把那个实习生说得面红耳赤赶紧走开了，整得柳清言莫名其妙。
“我去，不会真是吧？快打开看看。”
“少来。”
几个人又像没事人一样围坐一堆期待着八卦。整个信笺上没有任何标记，信笺里只有一张信纸，也没有什么附品。
“我怎么会知道是谁写的。我不认识这个字。”
巫凡凑过脑袋想多看几眼，被柳清言无情推开了。
“你们的字迹我都认识，而且——”
柳清言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她把这张纸来回看了一遍，正面是数行乐队和歌曲的名字，而反面，是一个箭头。
下一秒钟，柳清言就知道是谁干的了。这样的内容，在场的只有柳清言能读懂。
“笑什么呀，有什么小秘密吗？”
柳清言想故意逗逗巫凡：“对！大秘密。”
和老同事们寒完暄的老宋豪爽地带着柳清言一队人马去了外面下了一回馆子，午饭的地点就定在兔子案第一现场附近的那个餐厅。而在此之前，大家还去了陵园看望了岳队。
有一个好消息就是，王公案马上就要开庭了。走的紧急通道。餐桌上谈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大家高兴得相互撞杯。
酒足饭饱后，牧厌提议趁着还算闲，回去躺一会儿，只有柳清言想回趟家。除去被骆延捡回家那次，柳清言倒还有点想念家里的气息，不仅是因为这么久以来自己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还是因为她并不很喜欢医院里那种肃杀的氛围。太压抑了。
唯一没喝酒的牧厌开车把柳清言送了回去。摸出钥匙开门的刹那，奇异的饭菜香让柳清言感到了一种全新的陌生。
柳清言一下子就茶几上摆了几道似乎是刚刚炒出来的菜。不光是看上去，闻上去都和自己爹妈做出来的完全不一样。
家里比以前干净了，桌上摆着几瓶啤酒和一些酸奶，这种归属感让柳清言感到来自内心的安定。
柳清言换出拖鞋，隐隐听见厨房里好像有声音，还有几声娇滴滴的猫叫。
厨房里，生龙活虎的。侧过一个身位的骆延沐浴在暖阳下，半边脸庞被阳光照得夺目。她手里正拿着一块肉，逗坐在案板上的骆哥。小胖子因为吃不到肉所以很不服气，又因为无论是站着还是蹲着都打不过骆延，发出了阵阵撒娇。
骆延轻笑，复又把它搂进怀里，眼睛里装满着的是柳清言从未见过的宠爱。
她没能听见柳清言回了家。
柳清言默默离开，走回书房，合上门后脱下了上半身衣服，又像卷铺盖一样推开沉重的霸霸，拿出了被它压着的药箱，对着镜子开始上药。
人与人之间亦有区别，何况是小动物和小动物之间。柳清言并不想拿它和谁做什么比较，但盯着霸霸的眼睛片刻，柳清言还是无奈地笑出了声。
柳清言有想过从餐厅里出来时带一份生肉回来喂给这只猪，但又想到这家伙小时候一点不让人省心，隔三差五就拉肚子，也就罢了。
霸霸依旧盯着柳清言看，坚定的眼神仿佛熬鹰一般坚硬。霸霸闻到了柳清言身上的味道。有美食的味道。她难道不应该下一秒就从哪个地方像变魔术一般变出一些肉肉给我吃吗？难道我已经不是她最爱的狗了吗？难道她现在的心头肉是那只比我还胖的猫？可她已经有那个猫主人了呀？
超级大胖狗的脑袋瓜子一下经不起这么复杂的思考，倒腾了几步便卧在柳清言脚边，死死地盯着柳清言的每一个小动作。
“……看我没用，改天我去买排骨好吗？”
虽然已经疼习惯了，可把药洒在刚长出来的肉上，阵阵抽疼仍然无法避免。柳清言又拿出另一只棉签，蘸上碘酒后给另一个不小心碰出血的小伤口消毒，将肩带微微拨到另处，拿下了旧绷带。
霸霸好似非常想念它的母亲，一直在柳清言的腿间蹭来蹭去，搞得柳清言根本换不了药。
“你别搞！起来，胖死你算了……”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
骆延本想看看怎么狗在叫，明明柳清言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它很少出声，刚刚在做饭时又好像听见门响。于是，阳光下，穿着一件运动背心，还光着上半身的柳清言手里拿着棉签，和狗打了起来，笑眼吟吟地，完全没有注意到距离自己不超过三米的骆延。
柳清言正想极力推开霸霸的粘糊劲儿，一转身，感觉到散乱的头发下貌似有个人影。
“……有饭。”
——
扎起头发又换了身便装后的柳清言看起来居家多了。如果刚刚没有被看个精光的话。
柳清言坐在沙发上看手机，而骆延坐在地毯上，吃着那一桌难以置信的午餐，不看柳清言一眼，保持着得体的沉默，好像刚刚只是一个尴尬的代码错误。
柳清言进一步注意到，骆延炒了好几个家常菜，量还挺大的，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吃完。那盘洋葱爆炒牛肉，看上去就很下饭啊……
那只猫正在与它好不容易获得的肉卿卿我我，而霸霸则在书房里思考狗生，只是因为柳清言换好衣服出来前揪了它耳朵。
沙发上的柳清言隔三岔五就探出一只眼睛，瞥向不急不慢进食的骆延。电视里轮番放着今日的新闻，从亚洲轶事讲到了中东，再讲到欧洲的那些破事儿。
柳清言不经意地一瞥，就看见了她最不想看见的那一幕。
“据悉，我市特大犯罪团伙的头目曹序日前在鹰鸠山内已被抓获，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她现在知道骆延在医院那会儿为什么尴尬了。保准是知道了柳清言这段日子消失的理由。
骆延拿筷子的那只手不可见地一抖。柳清言本以为骆延会扭过头来向自己询问此事，可是她并没有。
电视里的主播正依着稿子播送今日新闻，而镜头正好给到了丹柏市公安局正门口。
骆延虽然看着电视里的镜头，即使那画面里压根没有柳清言，但她依旧没有做出什么举动。
为了转移注意力和不必要的尴尬，柳清言绞尽脑汁，就想到了早上的那封信。但柳清言有些不记得了，她并不确认住院的这段时间内自己有没有跟骆延提起出院的事。
那她忽然往自己的单位里寄来这封信是什么意思？是为了回报自己的那封信吗？那还的确像是骆延会做出来的事，很有她个人的风格。
“……我今早出院的时候，收到了一封信。”
骆延不为所动，依然坐在地毯上不紧不慢地吞咽着米饭。
柳清言感到疑惑的同时，下定决心逗一下面前的这尊永远不会笑的雕像。
柳清言不死心：“我想给你看看。”
柳清言从兜里把有些皱的信纸铺平放到桌上。骆延先是看了眼柳清言，放下筷子，双眼紧盯那信。
为了不打草惊蛇，柳清言选择闭嘴。看了得有十秒钟，骆延把这信纸推回来，语气平淡如水：“不知道。”
“……但这些歌，有些还不错。”
“……哦。”柳清言收起信纸，故作郁闷地叹了口气，也学骆延不去看她。
“那好吧，我回去睡觉了。”
柳清言偶尔会在中午眯一会，但刚大病初愈，十分想睡觉却不是假话。
骆延在柳清言背后叫住了她。
果然。柳清言调整好了语气后，平淡地回身注视着骆延的眼睛。
“……有个问题。”
“嗯。你问。”
骆延不动声色地指了指电视。
“……是，这么久不在，就是因为这个案子。”
在柳清言看来，骆延脸上的那些小动作如同慢动作，她能够猜到她心里的一点所知所想。或许她应该学习一下，如何在一个工龄八年的警察面前藏住自己的小表情。
可她的第一句话，却让柳清言陷入半晌的沉默。
“疼不疼？”
骆延的一句话把柳清言问得发懵。
第三十一年了，第一句关于疼不疼的问句，来源于一个认识了只有不到两个月的还不是很熟悉的人。这句问话就连爹妈都没有问过柳清言。
柳清言有点尴尬地挠头，还真不知道从哪说起。
“……警察嘛，和常人想的总是有些不太一样。”
骆延吃好了，起身看向有些慌张的柳清言。短暂的停留后，骆延端着碗筷去了厨房，脚边仍然跟着个胖乎乎的大橘。
疼不疼？这话问的……当然是疼了。有时候也没那么疼。那块草莓巧克力其实也挺甜的。
合上门后，柳清言在桌前坐下，从案前抽出了那个从院长那带回来的花名册。
“做什么呢？"
“正要躺下，怎么了？”
“她老人家你接过来没？”
“是，那份文件在我这……接到啦，明天就等你了。”
电话挂后，柳清言心逐渐静下来。就让这些噩梦都结束吧。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太阳西沉，没有噩梦，没有痛苦，平淡又长久的睡眠是医治柳清言的一碗良药。
树枝后的那轮斜阳美轮美奂，梦境把柳清言从生活中解放出来片刻，它们堪比世界背后的阳光。
有时她会在傍晚消逝时躺下，但不一定是为了睡觉。北风摇撼着房屋，薄薄的窗户玻璃在风中颤抖。闭上眼睛后，时刻期待着阳光就会洒在我们身上。
柳清言会想，那些住在景阳的山坡边，如此靠近世界尽头的人，一定都是擅长做梦的高手。
柳清言推开书房门，发现骆延不在客厅，而玄关那倒是多了几双鞋。原来是乐队的人来家里了。
她返回书房，带上牵引绳和霸霸一块出门走走。得去找点吃的填饱自己的肚子。
水洗后，再被夕阳浸泡了的丹柏犹如一幅栩栩如生的油画，晨昏下的行人们目色欢喜，脚步轻盈，街边熟识的那几棵树已长出叶子，冒出可喜的嫩绿，一串串暖风不停地进入柳清言的鼻子里。
后知后觉的柳清言不禁感慨，也许丹柏的春天真的来了。
春天来得匆匆。肆意妄为的冬季转眼间就变为记忆里几个燥热的音符，融进春日缓缓的小调。小区旁那个小超市门口有颗大树，那群老头子们照旧在象棋盘上斗得头破血流，清爽的风吹起了蹬着车着急回家的孩子们，那群年轻的人们正为了下一轮月亮而努力着。
而那店里的电视机里依旧闪着宇宙大爆炸后的余晖，闪耀着一如既往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