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言被困在医院里的最后那一个晚上,骆延如一个惊喜般出现在了柳清言的门前。
前天,骆延目睹了柳清言最不为人知的一面。那几颗泪滴清晰,有分量。这也许是一种拼图游戏。骆延发病的那几天,把柳清言藏匿多年都快发霉的情绪全释放了出来。而骆延在家门口看见的柳清言,同样也是柳清言最迫不得已,甚至是身不由己的时候。互相看见对方的,都是最难以企及的,最脆弱的一面。
而见到曾经的孤儿院院长的一刻,柳清言忽然又开始觉得,原来这一切的发生都是有迹可循的。在看见骆延小时候的那些照片时,柳清言猛地开始认为,发生的就发生了,但总有些东西还可以去弥补。
在那封柳骞交给骆延的,由柳清言手写的长信里,记载了很多骆延一直在寻找,却一直找不到答案的东西。而现在,柳清言终于可以腾出时间,和自己的室友好好地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沟通了,尤其是在柳清言终于明白了骆延为什么会那么多技能的原因后,这一切都可以找到缘由了。
骆延推掉了今天晚上本该有的演出以及排练,背着一把木吉他,带着一些东西,像是心虚的小偷一样推开了柳清言的病房。
柳清言示意了那两个警员,便用一种哄孩子的眼神迎接了骆延的不请自来,回应了她一个表情。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威胁,没有任何威慑,只有温和和肯定的眼神,能让骆延感到一阵舒适,一阵久违的舒适。
“晚上好。”
柳清言注意到了她背着的琴包和手里拎着的东西。原来今天是在慰问伤者吗?可是她冷着个脸,倒像是来上贡似的……
骆延从旁边拿了一个凳子,坐在病床边,把袋子里的小玩意儿拿出来。柳清言盘腿坐在床上,准备削这个总是滑出自己手心的调皮的苹果,似乎对骆延的突然到来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反而笑着递给骆延一个橘子。
床头那留下了很多慰问品,大量的根本吃不完的水果占据了大多数。像是给百岁老人上贡一样。尤其是这一篮的苹果,滑溜溜的,柳清言手上因为打针,没什么力气,每次刚想下刀,苹果就像邻居家里的三岁小男孩似的,躲得远远儿的。
疑惑的骆延看见了那盘子里被柳清言削下来的歪七扭八的苹果皮,忽然有一种被糟蹋的感觉。
骆延伸过来一只手。
柳清言愣住了,不等解释,骆延一把拿过柳清言手里的那个苹果,再拿过柳清言手里的刀,利索地剐出了一个艺术品,光滑得像小溪里的一块鹅卵石。
“……我这儿还有好多苹果呢,你要吗?”
骆延放下水果刀,把苹果放回盘子里,直勾勾地看着柳清言,直到柳清言因为自己刚刚这句傻话扭开了自己想笑的嘴角。
她今天穿的依然是那件闪亮亮的黑色皮夹克,搭了条灰色的修身长裤,扣着一顶黑色鸭舌帽。与众不同的是,骆延绑起了头发,于是整个人看上去帅气很多,不像是在屋里大咧咧的模样,穿着件背心就在厨房里倒腾着能拿奖的艺术品,也不怕从热锅中飞出来的热油溅到身上。
那塑料袋里的除去两根马可波罗火腿肠和一份有些皱巴的乐谱,就是两盒自热饭。骆延撕着包装,专心准备着不知道是给谁的饭。柳清言望着她的侧脸,心里的一个念头就忽然冒出来。
……骆延可比以前相亲时遇到的大多数男生帅气多了。
要是骆延也去相亲,一定很受欢迎吧。说不定骆延这款的,女孩们都要争着抢。又有才艺又有技能的,不像自己,三十岁了还像是一个巨婴一样。
柳清言默默啃着这个脆生生的苹果,任凭刚刚那个念头胡乱地发散着。蒸汽从那缝隙里不断冒出时,骆延背对着月光渗进来的地方,乐谱放在被子旁,仔细调试着吉他的音准。
那把吉他柳清言见过。无论是音色还是外型,柳清言猜肯定价值不菲。先前骆延毁坏的乐器几乎全是烧火棍,百八十块买来训练的那种。自己摆在办公室里的吉他就是一个烧火棍,弹不了几次就要失准。
这张乐谱的正上方写着:【月光下的凤尾竹】。骆延把它改编成了吉他曲。
一段来自于天堂般的琴瑟和鸣让柳清言仿佛置身天国。骆延架着腿,背对着月光,细细拨弄着六弦琴。柳清言靠在床边,眼波如水地望着骆延的手如一只蝴蝶,灵活地往返于弦与弦之间。
她开始希望这种美好的错觉就让自己一直活在这个瞬间,至少她背后的那片柔和的月光别太快逝去。
整首曲子结束,那两份夜宵也备好了。骆延放下吉他的那一刻,柳清言看见了她留在手臂上的纹身。
这些纹身,也是吸引住柳清言注意力的一部分原因。柳清言处理过很多嫌疑人,他们当中的大部分,身上也都留有纹身。当谈及这个话题,极大多数人都能侃侃而谈纹身的来历,那些形状普遍具有规律,含义也如出一辙,对自己极其重要的人或某件事,或是为了标新立异。
但骆延胳膊上的这些,看上去花花草草的,不是很有美感的样子。
“……想聊聊吗?”
骆延疑惑地看向柳清言,只是把一份带有鸡肉的饭推给了柳清言。柳清言明白了。她的确是来慰问伤者的,毕竟之前这个伤者曾由自己亲自捡回家里,只不过,她的方式方法新颖,不走寻常路,极具她的个人风格。
“这个,纹身,有什么来头吗?”柳清言指了下她的小臂。
骆延摇头,并把撸起的袖子放下。
“噢。那你的猫叫什么?”
骆延再次抬头。在那一瞬间,柳清言还以为自己身边坐着的就是那个胖乎乎的橘猫。她们可真像啊,脑袋一抬起来都毛茸茸的,忍不住让人想上去摸两下。
骆延犹豫了一会儿,瞥见了床头的纸笔,写下了几个字符交给柳清言后,又低下头,拌着已经熟了的自热饭,脸上已经冒起了肉眼可见的淡红。
借着月光,柳清言看见了苍劲的“骆哥”二字。她的字也很好看。
柳清言的笑声甚至引来了门外的几个警员的注意力,这让骆延感到了一种被欺辱的羞耻感。骆延一把把那张纸条从笑个不停的柳清言手里抢了回来,揉成团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
被药物折腾了一段时间的柳清言没什么胃口,便把她给自己的那份又推给了骆延。对于骆延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来到这里,柳清言也没有多大的好奇心,她只是觉得,面前的这个年轻女孩并不是一个到处都设防的人。她甚至开始觉得那段时间里骆延的发病,并不是她故意为之。骆延做出什么事好像都有可能,只不过,柳清言应该收起部分好奇心,别问那么多,保守好彼此之间的秘密,就算是一个微小的动作,一个小小的眼神,就是在和她无声地沟通了。
柳清言只是默默看着晚上没怎么吃东西的骆延默默地坐在自己身边,一句话都没有,像是饿了很久的样子。一头茂密的头发垂落,像是一头不那么温和的母狼在一个阳光晴朗的午后捕获了一头年轻但缺乏生存经验的公鹿。
也许是柳清言持续的目光让骆延注意到了。直到她的目光第一次落在柳清言的手背上的针孔,以及那些手心里的茧子。
也许是柳清言现在的这副挂彩的模样打动了骆延,也许是这双手的粗糙程度让她想起了十来年前劳作在田间地头的古玫,总之骆延放下勺子,主动把自己常年弹琴的手展示给了柳清言看。
柳清言当然能看见那些茧子。心头出现浮动的那一刻,柳清言一下子握住了骆延的这只还是有些凉的手。
受到惊吓的骆延试图抽出,但被柳清言小心地拦住。她没去多看骆延的那张受惊的脸和那双染上了些底色的眼睛,只是直直地看着这只手,用指尖缓慢地摩挲着她的掌心和粗糙的部分,细细地用记忆力记住这只手的每一个值得记住的角落和细节。月光柔和地落在了她的掌心。
有些痒,柳清言指尖的温度仍然驱使骆延强行抽回了她的手。她不敢再去看柳清言。柳清言放开了她的手。
她简直完美得像一个成熟的大人,又难过得像一个晶莹剔透的小孩子。虽然她依然一句话都不爱说,但也没什么关系。
后来,骆延又随意地弹了几首曲子,柳清言便在一段悠扬的琴声中睡着了。
骆延注意到了柳清言已经合上了眼睛,四下默了默,便收拾好琴包,夹上塑料袋里的垃圾,披上夹克离开了医院。
骆延前脚刚走,床上的柳清言就睁开了眼睛,有些孤独的眼泪便从她的眼底冒出。药品的副作用和旧伤让柳清言总是没那么多瞌睡。
深夜的医院寂静得失去了呼吸,把柳清言遗忘在了这个世界的尽头。
距离小区最近的一个地铁口的附近有一家小卖部。下了网约车的骆延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并鬼使神差地买走了一盒小学美术课上才会使用的彩笔。
坐在小区楼下的一条长椅上,骆延抬头望着淡淡的云层和明媚的月亮,好像那亮堂的月亮上住着自己思念了很多次的很多个记忆里的人。今晚的月色很美,唯一称得上遗憾的是,那台有些上了年纪的相机在楼上,不能马上记录下这个瞬间。
一个皮球打着滚,路过了骆延的脚边。一个小孩子笑着跑了过来捡球。抱着球路过骆延时,小男孩傻傻地望着骆延,骆延也傻傻地望着男孩儿稚嫩的面庞,两个差了十几岁的孩子彼此看着对方的眼底,好像彼此的眼底都栖息着相同的,还未逝去的童真。
“孙孙!”
准是男孩儿的爷爷来了。男孩抱着他的小皮球,忽然朝骆延弯腰敬了一个九十度的礼,不等骆延疑惑,便快速躲过爷爷的手,笑着跑没影儿了。
爷爷撑着腰拿他没法儿,却注意到了身旁这个看着那个小小的影子的女孩儿。
“你是……柳警官的室友吧?”
骆延收回了眼光,转而望向这个笑呵呵的老头儿。
“哎呀,我是你们家楼下的,每天早上去买菜,老是看见柳警官啊。”
骆延虽有些疑惑,却还是微微点头。
“我家小宝孙之前有段时间跑丢,还是柳警官帮我们家找回来的!”
说起这个事,小老头笑得皱纹缠在了一块儿,似乎十分骄傲,不知是骄傲于自己有个好邻居,还是骄傲于自己的邻居是个好心肠的警官。
蹲在沙发上的骆哥迎接了骆延。骆延一边脱鞋一边伸出一只手,好让骆哥顺着手臂跳到自己的脖子上。
临出发前,骆延把好几天没洗的衣服全扔进了洗衣机里,这会儿已经洗完了。三月初的夜风已经没了冬季里的严酷,阳台里的舒适度堪比一个无风无雨的午后草地,晚风能多多少少吹走骆延身上总是弥漫着的无法接近的孤独。
洗衣机里的那些衣服洗完了。骆延把骆哥从自己脖子上抱了下来,自己挨个清理着这些衣服。家里的这台洗衣机从来没被要洗的衣物装满过。柳清言住了一次院,洗衣机也算第一回吃了个饱饭。
柳清言的那件警服也在其中。骆延拿过衣架准备把它晾起来,却发现警服上有块红斑,红斑落在警服上的六个数字旁边。
哪里来的红斑?骆延疑惑,不知是不是自己或是柳清言的哪件衣服掉色了,于是拿来肥皂和洗洁精,拿水冲了很多次,却怎么都弄不掉。骆延对着月光,细细看着这块和一颗口香糖差不多大小的红斑。这似乎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晾好这些衣服,骆延拿来了一把椅子,吉他,几罐啤酒,还有那盒莫名其妙买回来的彩笔,一人坐在阳台上,学着东坡先生千年之前的样子,对酒当歌,水调歌头。
随意地弹了几首曲子后,骆延把那盒彩笔打开,抽出了几支绿笔,对着依然清晰的月光,开始细细描绘着,直到这株郁郁葱葱的柳树出现在这把吉他上。
骆延把这株柳树来来回回看了不下十遍,最后满意地拎着吉他,抱起不停在给自己捣乱还试图喝上一口啤酒的骆哥,上了二楼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