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停了,身披军大衣的清洁人员正用扫把清扫着站台边缘一层薄薄的积雪。
路德维希在火车上一个靠窗的位置坐定,将手中方正的黑色手提行李箱放在座椅下方。
用手掌擦去车窗上的雾气,路德维希注视着站台上形形色色的人们,大多都是即将登上火车的人在与亲友告别。人们隔着厚重的棉衣彼此拥抱,随后一人拎起箱子,转身上车,其余的人望着那人的背影缓缓地挥手。
他想起了哥哥。
身陷囹圄的这些时日,基尔伯特成了他唯一的依靠,仿佛回到了小的时候,哥哥不辞辛苦地照顾他、教养他,而他也安心地依赖着兄长伟岸的身影。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知道,在这人心无常的人世间,面前这张大大咧咧的笑脸却永远不会加害于他。
可惜战后分居两地的他们很难再有之前的亲密无间。他本以为出狱之后就能与哥哥团聚,然而自从他踏出铁门的一步,就被严密地置于副元首的眼线的监视之下,每天的行动没有分毫自主的余地,因此,直到登上远离日耳曼尼亚的火车,他也没能见到基尔伯特一面。
路德维希想不明白为什么戈林副元首对他有如此大的恶意,他不是副元首的政敌。即使是出于对元首希特勒的尊敬,他也不会公然反对元首亲自选定的继承人。
路德维希用双手扶着脑袋,每次一想到这件事,他就头疼不已。
车上的乘客逐渐多了起来,过道里来回有人走动,脚步声掺杂着时时低声交谈的声音,充斥在整个车厢中。
随着一声低沉的汽笛,火车缓慢地起动,齿轮碾过金属轨道发出的噪音越来越强烈,他一一经过站台上向列车挥动着礼帽的每一个人,最终来到人群末尾。
路德维希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就像是陷入了一片暝暗,四周没有一丁点声响,也没有人唤他到站下车。
再次睁开眼时,天花板扎眼的亮白色刺入他的视野。
躺在一片柔软的触感中,他环视四周,即刻惊诧地猛然坐起。
宽大的床铺,对侧是摆满各式书籍的书架,壁炉中的火焰将整个房间燃得十分暖和,一旁的书桌上散乱地放着几本书。
很显然他已经不在火车上,更不是在威廉港。而是在哪户人家的卧室中。
路德维希低下头,突然发现他的衣服竟然也已被换过,从外出的冬衣变成舒适的居家服。
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仍在梦里。
不。这不是梦。
路德维希用力地摇晃脑袋,这样告诫自己。
一边左右环视,他一边谨慎地从床上下来。房间很宽敞,无论是地板还是家具,都采用了上等的木质。
打开房间的门,明亮的空间展现在他眼前。藏蓝色的窗帘被拉开,柔和的自然光透过洁净的落地窗散落在一尘不染的米色地板上,装点着金色花纹的柚木栏杆围绕在二层宽阔的走廊两侧,沿楼梯通向一层。
路德维希向楼下俯瞰,柔光色调的客厅铺满视野,地板、墙壁、沙发、茶几等家具都是冷白色的,两幅莫奈的画作挂在墙上,几支小巧的白色花枝插在一个晶蓝色的花瓶中,摆放在窗前的圆形小木桌上。
路德维希无端地想到了元首的府邸,虽然比这里要华美气派许多。无疑,在国内外拥有几座这样的豪宅,是纳粹党高官们的标配。
突然,有谁哼唱着的旋律隐约飘进他的耳畔,时断时续地从一楼传来,音色似乎有些耳熟,但他听不清楚。路德维希顿时警觉起来,身躯立刻贴向一侧的栏杆,观察着楼下的状况,同时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
来到一层,他能清楚地分辨出,声音来自厨房,歌声已经终止了,但厨具时不时相互碰撞的声音还在继续。于是他顺手拿起杂物架上一块大号的木板,屏息埋伏在厨房的门外。深呼吸之后,他飞速地冲进厨房。
正要用木板朝那人的头顶狠狠砸下去,路德维希突然认出了这个熟悉的背影,瞬间止住了动作。
“费里西安诺??”
路德维希怔在原地,凝视着浅棕色头发的男孩转过身来,仰起头看向他。琥珀色的眼眸好像瞬间被点亮一样,光点聚焦在瞳孔的正中心。
费里笑起来的时候两眼几乎眯成两条曲线,红晕染上脸颊,“路德~”软软地叫了他一声,小小的身躯扑进他的怀里,“终于……见到你了……”
路德维希瞬间被温热的体温抱了满怀,像是暖春时节阳光下卷着地中海柔软的砂砾的海风,将他轻轻裹住。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中还拿着那块木板,立刻将它扔在一边。
被曾经的爱侣熟悉的触感所包裹,压在心底的那些甜腻的片段也好像被唤醒,一一重现在他眼前。但是路德维希仍然没有回应费里的拥抱,他清醒地知道现在的他处境不明,还不能就这样沉溺在温柔乡中。
于是路德维希轻轻地扶住费里的肩膀,与他拉开一段距离,低下头迎着他热烈的眼神。
“这里是哪里,费里,你怎么会在这?”
“啊……忘了跟你说,路德……”费里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花,但路德维希还是能看清眼前人眼底闪烁的流光,他真想让他的爱人靠在自己的肩上,轻声安慰对方,但是无奈,他必须要先理清事情的经过,“……这里是多特蒙德,是施佩尔先生的手下带我来这里的……”
“施佩尔先生?是我们的财政部长施佩尔吗?”
“是的是的,路德!”费里用两只手抓住住他的两个手臂,激动地垫了垫脚尖,路德维希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施佩尔先生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的手下一路上给了我很多好吃的东西,还带我来和你团聚……”
施佩尔部长?那么不知用什么方法将自己从火车上带来这里的,一定是施佩尔的人马了,这里想必也是部长在多特蒙德的宅邸。
路德维希疑惑地皱起眉头。
虽然共事多年,他与财政部始终没有太多的交集,因此和部长也不过是彼此敬重的点头之交而已,实在犯不上对方大费周章地分别接自己和费里西安诺来这里,只为帮他们团聚。
他沉思着。
不过好在,路德维希至少可以确定,将自己带来的人并不是出于对自己个人的恶意,他猜想,大概是施佩尔部长需要避开戈林与他会面。
“路德,不要皱眉嘛……”费里用手臂揽住他的脖颈,亲热地贴在他身上,仰起头望着他,带着些担心的神色,“……你不开心吗……?”
“不……和你见面我很开心,费里。”路德维希没有再拒绝费里,一只手臂搂住费里的腰背,另一只手轻轻扶住他的脑袋,将对方深深地拥入怀中,在他耳边温声说,“……我只是担心我们被人利用……部长的那位手下,有没有对你提什么要求,比如让你见到我之后对我说什么?”
费里的额头抵在路德维希的肩上,摇摇头说:“没有……他只说可以带我来见你,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那个人长什么样,身高有多高?”路德维希继续追问。
费里抬起头,举着手比划着那人的高度,“大概和路德你差不多高……嗯……长着一张方脸,一看就像是好人的样子……”
随着费里的描述,路德维希在头脑中快速地搜寻着可能的人选,但在他所认识的面孔中,符合描述的实在太多了,他一时也无法找到精确的目标。
“……你有见到施佩尔部长本人吗?”
“没有……”费里依然摇头,“自始至终都只是那一个人带我来。”
也就是说,费里既没有弄清对方的目的,也没有见到背后的正主,单纯听了对方的一面之词,就跟着对方来到了这里。
担忧和后怕充满了内心,路德维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和路德你见面……”路德维希感到,伏在肩上的人儿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衫,仿佛在向他倾诉一个在心底埋藏了不知多少年岁的执念,“……我只知道这个……所以,他说可以帮我实现愿望,我就来了……”
都是为了来见自己,才让费里陷入了危险的境地。
路德维希这样想着,自责地垂下头。
是的,之前他就知道,在伯尔尼的时候,费里用冒险的方式给他传递过纸条,诉说过自己的心愿,他却没有能应邀。他也知道费里趁着去美国的时机给他打过电话,请求他不要离开自己,但他却一句解释都没有给费里。
他几乎没有体会过,彼此分离的这些年,费里有多么不安和无助。
他更加用力地抱紧费里西安诺,脸埋进费里的发丝之间,双唇轻触到了费里的耳轮,低声说:“对不起。”
政客的谋算、地缘□□势、甚至民族国家的命运,这些全部抛在脑后。
首先,他要和费里一同享受这一晌的欢愉。
壁炉中的火焰将他们二人相互交缠的影子映照在卧室洁白无瑕的墙壁上,两个人的呼吸声仿佛融合在了一起。
“砰砰砰——”
上午十点刚过,他们二人刚刚享用过早餐,清晰的敲门声立刻使他们警惕起来。
尽管路德维希已经料想到,这大概是施佩尔部长的手下。他们不会对费里说明一切,但为了达到目的,一定会找上自己。
“我下去看看,你就留在这里不要动。”路德维希扶着费里的肩膀坐下,低声对他说。
“路德……”费里的眸光中满是然人心疼的担忧,让路德维希回想起八年前他离开罗马前往西俄战场上的那个夜晚。
他不由得重重地叹息,低下头与费里额头相抵,安慰道,“别担心。只是施佩尔部长的人而已。”
“嗯……”费里轻声应道。
他没有猜错,那名中等身材、身穿便装的男士向他恭敬地问好后,便毫不避讳地表达了来意,“施佩尔部长正在隔壁的咖啡厅等您,如果方便的话,还请您移步。”
那人将他引至宅邸道路对侧的一家不大的小店。时间来到上午十点二十分,咖啡厅内只在靠窗一侧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位顾客。交谈的声音很轻,金属的搅拌勺碰撞在玻璃杯壁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们从一桌又一桌木色的圆形咖啡桌之间走过,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几乎是走到最尽头处,引路人推开一扇小的木门,并帮他拉开轻薄的纱质帘幕,请他进入。
路德维希一眼就看到,小房间中,国家的财政部长正倚坐在深色的真皮沙发中,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书籍,手边放着一杯喝下差不多一半的咖啡。
听闻他的到来,中年人将书合上放在一旁,坐直起来,两只手交叠放在桌上,微笑着看着他。
“许久未见,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先生。”在自己开口前,部长首先向自己问好,伸出手示意他坐下,“快请坐吧。”
“施佩尔部长。”路德维希低头问候,随后在咖啡桌的对面坐下。
香气扑鼻,已有一杯咖啡放在了他的面前,弥散着徐徐热气,两道细长的浅白色纹路相互交错,在正中心回旋成一个漩涡的形状。
路德维希看了它一眼,没有碰。
印象中正是在吃下了那名军士送给自己的餐食之后,才昏睡不醒,以至于被人带来了远在帝国西部的多特蒙德也毫不知情。如果这一切都是施佩尔的安排,他无法不怀疑对方再次在自己的饮食中做手脚。
部长却好像毫不在意地一笑,抬起头,对他的年轻手下说:“看来贝什米特先生不喜欢这个味道,请再帮他点一杯别的来。”他向那人点点头,“麻烦你了,斯特凡。”
年轻人应后退出房间,将木门关好。
现在这间咖啡香四溢的幽静环境中只有他们二人了。
“您昨天休息得好吗?”施佩尔首先发问,面上仍然满是慈祥的笑容,“我知道,您以前和您的意大利同僚是很要好的朋友,我想你们应该很想叙叙旧,就擅自派人把他接到这里来了。”
提到这个话题,路德维希脑海中闪过昨晚他与费里在卧室中的种种,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略微发烫,低下头去躲开施佩尔的目光,敷衍地答道,“我休息得很好,谢谢您,施佩尔部长。”
“哈哈哈……”几声爽朗的笑声之后,路德维希重新抬起头看着这位发笑的中年人,“只要您好,也就不枉我和盖伦将军一同费心力营救您了。”
“盖伦将军?”羞耻心瞬间转为了惊诧,路德维希疑惑地望着施佩尔。
施佩尔的势力是这次行动的谋划者,路德维希一直这样推断,毕竟在亚琛事件之后,他与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