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的厮杀已然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但盖伦主任，他有什么必要将自己卷进这趟浑水来帮施佩尔卖命？路德维希甚至以为他倾向于效忠副元首。

施佩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杯碟，缓慢地搅动搅拌勺，碰撞发出的声响仿佛是在故意吊起他的好奇心。

良久，部长才开口，“当然了，消息都是我的人放出去的，盖伦主任只是保证消息的准确性而已——关于先生你被副元首囚禁和虐待这件事。”

“……”

路德维希回忆着盖伦主任和他的那次谈话，以及出狱后一次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经历，仿佛有一道闪电将他惊醒，之前他所困惑不解的所有细节都一一明了。

他绝不是因为亚琛案被查明才得以重获自由，不如说是副元首迫于舆论与流言的压力，才不得不让他获释，情报处才七拼八凑出了他看到的结论。

亚瑟和HMMLR能挑动他反对自己的政府，这样的论断无论情报处还是副元首都从未相信过，只是因为副元首之前为诬陷施佩尔，曾公开对党内高层宣称，自己同情亲敌势力是受到了他人的挑唆。

他的谋划虽然没能成功，但英明机智的副元首怎么可能判断失误呢？如果找不到真正的教唆犯，那就找个替罪羊好了。

正巧亚瑟的叛逃给了他们绝好的机会，将一切罪责全部推给这一个人。

真相是什么？在权势滔天的人口中，那比不过政治口号中的一个笔画。

施佩尔部长就是利用了这样的政治游戏规则，与盖伦主任里应外合制造流言，才能达到目的，让自己坐在他的面前。

“只可惜，我人微言轻，只能救出您一人而已——”施佩尔没有继续解释他的疑问，转移了话题，“在赫尔曼·戈林接管大权之后，被构陷锒铛入狱的少说也有上千人……”部长惋惜地摇着头，目光充满了内疚，“……如果仅仅是停留在对反对言论的控制层面，倒也说得过去，毕竟这个国家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对国事三缄其口，纵使有什么不满意的，也只会埋怨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而选择性地忽视背后真正的罪魁祸首。”

“……”

路德维希轻微皱起眉头，将两只手臂交叉放在桌子的边缘上。眼前这个政府的高官对现行政策的各个方面都颇有微词，他不是第一天才知道。路德维希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他无法反驳，但是作为这个国家的化身，现政府的拥护者，他无法正面表示他的赞成。

“……恕我无法给出评价。”路德维希稍作思考后回答。

面色柔和的中年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没关系，我很理解您的立场。您就当是听我发发牢骚。”他深吸一口气，感叹道，“在这样的光景之下，希望有人听我倾诉这些事情，都是件奢望了。”

路德维希没有接他的话，点头默认。

“戈林每天都在标榜自己是元首和德国人民选择的合法继承人，但实际上比任何人都更加心虚——”提到这个人，一向态度和缓的部长眼神也不禁变得更加凌厉，唇边善意的笑容转为鄙夷的冷笑，“他害怕人们的质疑，因此妄图将一切都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将权力之手伸到一切他能想到的领域——政治、经济、文化、外交、教育、舆论……妄想着有了自己的‘指导’，这些领域就能井井有条地蓬勃发展，然后作为自己的功绩大肆炫耀出去，作为他合法继承元首之职的政治资本。”

的确，一个人越是成日四处叫嚣炫耀的东西，却往往是他最缺乏的，这是有科学依据的。

路德维希这样想着，当然，他仍然双唇紧闭，一个字也没有应。

“可是满脑子里只有政治阴谋的副元首，哪里懂得这些领域要遵循什么基本规律？只会傲慢地以简单粗暴的方式，以为在他们强大的权势威压之下，国家就会按他们所希望的那样运行，结果当然只会适得其反。”

感情充沛的音调不断向他输送这些危险的观点，路德维希直视着面前的政治精英，虽然已不似年轻时的风华正茂，却依旧口齿清晰，神色庄重，仿佛在对着他进行一场小型的演讲。

路德维希丝毫没有感觉反感，反而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思考。

“所以，急功近利的副元首就只能打出他最擅长的牌——军事，毕竟他和军国派关系密切，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手指的关节处不满地敲了敲桌面，语气也在加重，仿佛说到了最令施佩尔介怀之处，“无限制地将大笔资金投入国防军事建设，张扬我们有多少先进的武器装备——让普通德国人都骄傲地以为，我们是在和凶恶的外部势力作斗争，如此，人们就会产生错觉，虽然自己眼前生活中有许多不如意，但我们的大日耳曼国如此强大，他们也可稍稍平衡了。”

路德维希忍不住轻声叹息，这样下作的手段他会不知道吗？当然不是，只是为了维持所谓的国家稳定和团结，选择视而不见罢了。

“但是国家，归根结底是一个政权。政治权力应该服务于人民，而非一味地要求人民奉献，来稳固和充实被个别人所掌握的权力。”

是啊，人民至上。就连戈林也无法公然反驳这个命题，反而不停地宣扬自己是“为了德意志祖国和德国人民而领导这个国家”。但当这个口号落在实处，在每个人眼见耳闻的日常生活中却又是什么模样呢？

路德维希想到了对准亚琛青年示威者的冰冷的枪管，夜晚露宿在光辉大道旁却被粗暴地驱赶的失业中年，以及从南大西洋传回的照片上炮火与浓烟中的一片血肉模糊的画面。

他好像就要被说服了。

不，不对。

路德维希猛地一顿，从刚刚的思路中抽离。

是元首带领他们洗刷一战的耻辱，让全欧洲臣服在他们的军靴之下。元首有足够的资格为自己，也是为国家选择接任者。

“戈林副元首是元首亲口选择的继承人，部长。”他说。

部长没有即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桌子的正中央，略微低下的脸上显露出不忍的神色。

但最终，施佩尔还是抬起头，释然地一笑，“……元首，也是人啊，先生，是人就有错的时候。”路德维希看着对方的眼睛，比刚才更多了些真诚，他以极轻的语气批评与他同行数十载之久的挚友，“只是大权独揽的人总希望将自己包装成人们敬仰的神明，告诉世人，他不会犯错。”

“……”

空气再次陷入沉寂。

无疑，部长所说的道理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但是路德维希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

思绪被敲门声打断，二人的目光同时看向门口的方向，身穿白色制服的男服务生双手捧着托盘走到餐桌的一旁，将一杯咖啡端到路德维希面前，随后将另一个摆放着四只颜色各异的马卡龙的小盘也放在桌上。

咖啡豆的香气混杂着点心的香甜味道向他袭来。

“请您慢用。”服务生说完，便拿着托盘走出了房间。

隔间的木门再次被关上，这里重新成为会谈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