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负骄傲的……大英帝国。

半晌，亚瑟握紧拳头，将空药瓶扔进了垃圾箱，走出盥洗室。

导播和主持人询问他很多次，需不需要改天再继续录制，但亚瑟都拒绝了。

EBC的人员本来就是加班完成这次突如其来的任务，他不想让别人为了自己耽误工作。更重要的是，不能由于自己幼稚的感情致使国家损失了重要的政治筹码。

他重新回到镜头前坐好，简单地整理衣装，化妆师捧着满是颜料的调色盘，帮他遮盖住惨白的脸色。

其他人员也各就各位，在场记板再次落下后，访谈继续。

彭尼小姐依旧带着与之前相似的笑容，满眼真诚地凝视着他，问道：“当您听到消息，得知琼斯先生加入了与您为敌的部队的时候，您是什么想法呢？”

“我……非常震惊。”不知是不是药物的作用，心跳在不停加速，而且愈加猛烈，每一下都重重地击打着他的胸口。他感觉浑身发冷，像是从酷暑中瞬间被抛进了天寒地冻的极地，冻得他手脚僵硬，“……我不断回忆与他相处的过往，追问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惹他对我如此不满，以至于要与我刀枪相向。”

亚瑟看到主持人的瞳孔中闪着光亮，同时频频点头，像是发现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藏。

于是他继续说：“但是我根本找不到答案……所以我立刻请示了乔治三世陛下和诺斯勋爵，亲自前往北美，我想听阿尔亲口告诉我。”

“那么……您问到了吗？”彭尼小姐继续追问。

亚瑟摇摇头，苦笑着，表现出自己的无奈，“不过我已经想明白了——只要是他认为挡了他的路的人，都会不顾一切地踢开，无论有多亲近。”

他不得不将双手握在一起，努力地控制住打颤的手臂。

彭尼小姐低头稍微沉思了一下，然后重新注视着他，问：“您以为，您是阻挡了他的自由，还是阻挡了他的利益呢？”

亚瑟继续无奈地笑着，但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假装经过短暂的沉思，才说道：“阿尔弗雷德……他是一个特别典型的美国人——非常善于举着最理想主义的旗号，实际做的却是最功利主义的事情。只是在这件事上二者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而已。”

他的心口很痛，像是被钻头不断向着最深处钻去，锥心之痛伴随着激烈的捶打，有什么温热的流体从中溢出，充斥在整个胸腔之中。但并没有能温暖他的体温，相反，浑身的皮肤开始发麻，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那么如果——您所说的美国人的理想主义政治旗号，与他们实际利益发生冲突呢？”彭尼小姐的目光既认真又兴奋，“比如现在牙买加要求脱离西印度群岛联邦的危机，以您对美国人的了解，他们会为了履行正义而支持牙买加人独立吗？”

用最后的力气艰难压制住了所有的不适，亚瑟嗤笑了一声，“他们会说，他们就代表了正义，因此将牙买加留在自由国家组织才是正义之举。”

“好，停！”

就在即将昏厥之时，导播突然喊道。

亚瑟看向那个身材微胖的男人已经飘忽不定的轮廓，他向自己走过来的身影，连同他身后的EBC的台标一同在左右摇晃。他说：“足够了，柯克兰先生，节目效果超出预期。”但亚瑟已经听不清了。

对方为他鼓掌，然后双手伸向他，想要与他握手。亚瑟也将手递给他。

但没能碰到对方。

蒙哥马利元帅到他的病房中劝过他很多次，虽然政府趁他昏迷的时日迅速地与康沃尔驻军达成了协议，几乎是对对方提出的所有要求无条件点头，但是，用元帅的话来说，“首相承诺，会在协助驻军剿灭恐怖分子之后，要求大日耳曼国削弱康沃尔军政府在不列颠岛的权力。”

亚瑟直直地盯着对方，用冰冷的语气问：“政府是故意的，对吧？”

元帅不敢注视他的眼睛，只是不停地摇头叹息。

亚瑟的语气并没有因此变得和缓，继续质问道：“故意引导我的病情加重，使我不能参与这次谈判，政府就可以避开我的反对，把康沃尔驻军损害民众利益的要求全都一口答应下来？”

他感觉心头的火气越燃越烈，加之身体没有完全恢复，被迫停下深呼吸，才继续说：“……只要不得罪德国人，他们就没有会被摘了官帽的风险？”

“对不起！”年迈的元帅突然站起身，笔直地站在他的病床边，脱下军帽深深地向他鞠躬，“我没能保护您，先生——我会引咎辞职。”

亚瑟将头扭向另一边，不再去看对方。他无法责怪这位七旬老人，这名在德国人的欺压之下看着政客肮脏的行径却无计可施的国家元帅。大概也正因如此，休姆首相才派来了元帅来安抚自己，代替不敢来直面自己诘问的他本人。

他知道接下来在他的国土上会发生什么，然而他根本没有做好准备迎接那些腥红色的场景和刺耳的惨叫。

那天伦敦的雨是血红色的。

当那个不幸的四口之家被大火吞噬，而消防车就被拦在几十米外的宵禁戒严线外之时，他的同胞们满怀愤怒地走上街头，振臂高呼：“德国侵略者滚出英格兰”、“通敌政府下台”。

从几个方向同时射来的机枪子弹打穿了他们的血肉。

暴雨早已将他淋得浑身湿透，站在唐宁街10号的大门前，亚瑟紧紧地盯着那位高个的警卫，眼神没有丝毫退让，绿色瞳孔中的焦点在午后黑云密布的阴暗底色中浮现出坚决的光彩。

那名警卫被他盯得有些心慌，眼神不断躲闪，“柯克兰先生，您别怨我……休姆首相现在在忙，没时间见您……”

“你想名垂青史吗？”亚瑟压低嗓音，没有带任何语气，却透出一种隐隐的威胁。

那人没敢回答，只能睁大眼睛望着亚瑟。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告诉你的子辈、孙辈、曾孙辈、曾曾孙辈——”亚瑟走上前半步，距警卫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在德国人屠杀英格兰人的这一天，他们的祖先是德国人的帮凶……”

亚瑟狠狠地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他手上沾满了同胞的鲜血……”

警卫的呼吸声变得急促，带着轻微的颤抖，向后退了一步靠着墙边，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亚瑟，然后小心翼翼地移到门前，把门打开。

一声惊雷响过，亚瑟迈进首相府邸之内。

他直直地向首相办公室走去，身上的雨渍不断地滴落，在他身后形成一道湿漉漉的痕迹。通过余光亚瑟看到，府邸内的警卫、侍从还有其他人员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但谁也没有敢上前阻拦。

来到那间昏暗的办公室的一刻，他看到道格拉斯-休姆先生端坐在办公桌后，正平静地望着他，面上带着慈祥的微笑。

没等他开口，对方首先站起来，快速地走到他面前，语气关切地问，“柯克兰先生，您怎么淋成这个样子，您快坐下，我叫人……”

“英格兰的首相，亚历克·道格拉斯-休姆先生。”亚瑟将他的问候打断，不想和对方再有一句废话，直视着他的那双挤出满满笑意的眼睛，亚瑟脸上没有半分平日里面对国家领袖时的谦和。

像是为亚瑟今日不寻常的态度感到意外，休姆的笑容僵在脸上，然后逐渐收起。

亚瑟后退，与对方保持距离，将西装扯平，尽管衣衫都已被浸透。

他用最严肃的口吻说出他一千多年都不曾说过的宣言：

“以这个国家的名义，我现在要求您，立刻终止与康沃尔驻军的协议，并且对大日耳曼国提出正式的谈判要求，包括禁止驻军在康沃尔郡之外的行动，以及对受害者进行赔偿。”

他的首相张着嘴巴，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随后，徐徐走回了办公桌后的座椅，再缓慢地坐下。

休姆将双臂架在桌上，低头沉思着。

很久之后，才重新抬起头，仍然是平静地望着亚瑟。

“我们不能那么做，先生。”

他应该感到愤怒吗？不，此刻，亚瑟反而异常镇定。

这是他意料之中的结果，他从未对合作政府有过丝毫期待。

他的语气极为沉稳，“我希望您不要对今天的决定感到后悔。”

“我绝不后悔——”首相缓缓地摇头，将尾音拖得很长，“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英格兰和他的子民——绝不后悔。”

亚瑟看着眼前这个将近退休年纪的老政客，此时再没有他时时挂在脸上的虚伪的笑容，只是安静地注视着自己。仿佛他已经明白，自己即将离开一样。

许久，亚瑟转过身去，他迈开步伐，将晦暗的房间留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