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连赶三个育婴堂，一无所获。

直到傍晚，几人才拖了沉重的脚步回来。

疲乏劳累倒还其次，只是面对穆梵音那从满怀期盼到暗淡哀痛的眼睛，又见她安慰感激的笑脸后，竭力掩藏的哀伤恐惧，沈七七便心如坠石，几难面对。

接连几日，沈七七主仆三人，跑遍城郊大大小小的育婴堂，仍是杳无音讯。

最后一间也细细看过，仍是没有。

饶是有心理准备，却仍挡不住心情低落到谷底。

那种失望，像一场早春的雨，悄无声息浸透了衣衫，让人冷到骨子里。

小雀忍不住了，不由抹着眼泪哭出声来：

“她不会已经，已经......”

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在她们连日寻找中，身影仿佛渐渐成形，有了魂魄，带了体温和奶香。

然而钟声鸣响，瞬间消湮于虚空。

她们还未真正拥抱她，就失去了她。

这间育婴堂的管事婆子心性良善，见她们几人难过失落至此，倒是动了恻隐之心，突然想起什么，上来说：

“几位姑娘莫急。老身想起来了，除了官家的育婴堂外，我倒是听说，城中也有富商，为积德行善，凑钱办了养堂，好像叫......‘幼安坊’，也收养了不少孤儿，那些病弱的，年纪太小的，我们这里不收，都送去了那里。姑娘们，不若去那碰碰运气，天无绝人之路嘛。”

暗夜中，骤然亮起一线明光。

沈七七高兴极了，让墨玉强塞给管事五两银子。

脚步被希望注入了轻盈，三人上车，直奔“幼安坊”而去。

奔波到了幼安坊，虽比育婴堂环境略好一些，但也凄惨不堪。

孩子很多，有的躺在稻草堆上，眼神呆滞；

有活跃些的，正围着房屋正中的一口大锅打斗，似乎要靠武力决定谁先吃那锅浆糊。

走去内间，靠墙的几排木床上，躺了十多个瘦骨嶙峋的孩子。

低低的啜泣和病弱的喘息声中，还有一个正在痛苦大哭，可无人在意，其他孩子都习以为常地蜷缩昏睡。

又找去后院，终于见到一个妇人，正在角落石板上，捶打一件脏污的衣服，旁边水盆，堆了小山般的脏衣服。

见来了陌生人，也只抬头瞥了一眼，眼神十分麻木。

墨玉上前，问出了管事的在哪里，终于找到人，问了根底。

说几日前倒是送来个两岁女娃，但此刻也不知道人在哪里，只让她们自己在附近找找，活不活着倒不好说，进来这种地方，生死只听天命罢了。

三人细细找遍这院中每一个房间，都没有。

最后，索性连后院角落的小柴房都要去看过才罢。

倒是有了发现。

一间逼仄的小屋，四壁斑驳，一半堆满了柴草，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气息。

靠近墙角的一张破草席上，正围坐着几个孩子。

一个八九岁大的女孩，正小心翼翼从半块干硬的馒头上掰下一小块，放进手边一个缺口的瓷碗，用里面浑浊的液体泡软，喂给她怀里抱着的一个很小的幼儿。

那怀里的女孩，虽小脸脏兮兮，神色惊恐，但仍看得出粉妆玉琢，娇嫩白净，双眉正中，生着一粒小小的红痣。

沈七七心中瞬间澎湃——

穆梵音，你女儿念念，我们终于找到了！

小念念近乎贪婪地从那大一些的女孩手上吞咽馒头，吃的眼都不抬，饭渣糊了一脸。

那喂她的女孩虽年纪不大，面色苍白，瘦的骨架分明，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像个小大人一般专注照顾怀中的孩子。

在她身旁，还坐了两个女孩。

一个六七岁，齐刘海垂在眉间，眼睛又大又黑，秀气文静。正拿了一小节红薯尾巴，喂到念念嘴边，声音柔柔的：

“小妹妹，你吃这个吗？”

显然念念只信任抱她的女孩，小脸一躲，埋进大女孩的怀里。

表示，不吃。

另一个女孩脸圆圆的，也就四五岁的样子，婴儿肥的小脸蛋非常可爱，眼睛死死瞅着那一小节红薯尾巴，抿了抿嘴，可怜巴巴问：

“妹妹不吃，糯糯想吃......”

没等拿红薯的孩子说话，大些的女孩摇了摇头，笑叹：

“好容易弄来一根红薯，一大半都被你吃了，剩了这么点给小荇，你还找她要啊？”

那叫糯糯的小女孩顿时害羞了，想了想，郑重其事说：

“对哦，那，小荇姐姐，你吃吧，糯糯吃饱了，糯糯不馋......”

沈七七看了，心疼不已，忙走了过去。

几个孩子这才发现有外人进来，吓了一跳，小荇和糯糯慌忙藏到那大女孩身后。

大女孩把念念搂的紧紧的，一脸戒备望着她。

沈七七慢慢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柔声问：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女女孩打量她好一会，警惕才略消散一些，回答说：

“我叫阿竹。九岁了。”

沈七七点点头，温柔道谢：

“阿竹，谢谢你照顾她，你是个好孩子。”

阿竹将怀中的念念搂的更紧了一些，怀疑地问：

“你认识她吗？”

“认识，她妈妈是我的朋友，我们就是来接她的。”

阿竹细细打量她们三人，见都很面善，人又温柔可亲，抱的紧紧的胳膊慢慢松了下来：

“......那，你们把她带走，她，她以后能吃饱吗？”

沈七七瞬间心酸的要落泪：

“我向你保证，她以后每天都能吃的饱饱的，穿好看的衣服，做自己喜欢的事。”

阿竹听了，低头深深看着念念，随后像下定某种决心似的，把她抱起来递向沈七七：

“那把妹妹带走吧。”

她身后探出两个小脑瓜，看过来的目光都很复杂，眼睛眨巴眨巴，令人心疼。

沈七七抱过念念，让小雀把随身带的食物给了她们三人，随后离开了。

柴门轻轻闭上。

阿竹空落落的，双臂抱膝，头枕在手臂上，望着那扇门一声不吭。

抱着一堆吃得的糯糯，却没着急吃，呆怔好久，才奶声奶气地问：

“阿竹姐姐，妹妹有家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家啊？”

阿竹一滞，片刻后转身摸了摸她的头：

“......会，会有的。糯糯这么可爱，肯定很快就会有家的。”

话音刚落，小荇突然哭了起来，抽抽噎噎道：

“阿竹姐姐......骗人......妹妹小，所以有人要，我们......我们太大了，没人想要我们......”

阿竹瞬间红了眼眶，刚要说话，忽听身后“吱扭”一声。

三个孩子全都抹着眼泪，抬头看去。

只见刚才那个漂亮温柔的大姐姐又回来了。

她快步向她们走来，蹲下来看着她们，面上闪着热切的光：

“我刚去问过管事的，可以领养不止一个孩子。所以，我想问问你们，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三日后。

“噼啪”，一声，烛花闪爆。

墨玉放下手中针线，起身用小铜剪子剪了剪烛芯，向窗外张望：

“小雀这丫头，玩疯了，还不回来。”

沈七七画着图稿，手下不停，笑意盈盈：

“这几个孩子一来，可把她高兴坏了，终于不用在这府里被规矩捆着，也有人和她玩了。”

她们那天带回四个女孩，赶着去找安置的地方。

运气不错，隔了两条街，在一条幽静巷子的尽头，觅得一处小院子。

院子不大，就一进，三间青瓦房带一个小天井，旁边有小小的厨房，影壁半旧，外面一扇斑驳红漆大门。

安顿好孩子们，穆梵音也被悄悄接过来，见了女儿，母女紧拥，哭的撕心裂肺。

哭完了，穆梵音柔声细语地问另外三个女孩姓名年纪，郑重谢过她们照顾了小念念。

随后就洗手下厨，要给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做吃的，好好补补。

忙里忙外，看得出于厨艺方面不甚精通，胜在心气颇高，嘴角就没放下过，一通忙乱，倒也整治出几道菜来。

沈七七吩咐了紫玉，尽快为她雇个厨娘，一个丫鬟，如此一应外出采买的杂事，便都有人出面。

穆梵音本就是喜静之人，这样便可隐身于此，与女儿享天伦之乐，平静度日了。

沈七七起身洗笔，嘱咐墨玉：

“回头告诉小雀，这几日那边缺人手，她在那里，也就罢了，等那边安顿好了，可不能老往那边跑了。”

“那几个孩子，确实可人疼，只是来往的勤了，惹人注意不说，只怕这府里人留了心，会给梵音和孩子们惹来大祸的。她的身份......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墨玉正色点头：

“我明白，这几日也嘱咐小雀出入要留心，她说去那边时她不时回头看看，从来没见过咱们府里的人......”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有敲门声，原来是小红进来添水，添完悄悄说：

“少奶奶听说了吗？棂小姐，被送回段家了。”

“哦？”沈七七擦净了手，回身问，

“什么时候？”

“就是今个上午。”

那日陆亦棂鼻青脸肿，逃回娘家，陆夫人和陆亦寻看了，自是勃然大怒。

陆亦寻护妹心切，一时将斯文体面都抛诸脑后，直带了下人小厮，立时就奔段家而去，定要先狠揍他一顿，为妹妹出气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