挟雷霆之怒赶来段家,尚未见到段万安,段姨母当街迎了出来。
没了往日的亲热讨好,她将一张满是抓痕、青紫红肿的脸仰成诉状,在宅门前大道上,又是哭又是骂,又是跳脚又是数落,惹来一众街坊领居,围着议论纷纷。
自古以来,有婆婆搓磨儿媳的,哪有儿媳动手打婆婆的。
如此忤逆背德,便是去告官,儿媳也是会被治罪的。
何况,还是因为儿媳新婚——没有落红!
简直是能被拉去沉塘的罪过。
陆亦寻听了,找段万安算账的气焰降得飞快,一张挑眉怒目的脸像融化的蜡烛一般,马上软化成一副小辈撒娇讨饶的亲热面庞。
百般解释,只怕其中是有什么误会。
再三承诺,回去一定管教妹妹,让她回来给您老认错赔罪。
毕竟是一家人,一荣俱荣的关系,闹得大了,对谁都不好,便请姨母看在母亲面上,高抬贵手,这件事,就算过了吧。
段姨母是市井之人,无甚顾忌。
知道陆府向来看不上段家,这次下嫁女儿,也是捏着鼻子不得不为之,所以不趁一开头便拿捏好她们,以后怕是要被儿媳占了上风。
由是一定不肯松口,定要陆亦棂来当众敬茶赔罪,才能重新进门。
陆亦寻无法可施,灰头土脸回府,转头开始劝说陆亦棂。
陆亦棂起初决计不肯回去,何况还要当众,给那个老妖婆敬茶赔罪。
呸!
让她死了这条心!
谁知僵持几日后,一向对她温和宠溺的兄长突然变了脸,斥责她都已成婚嫁人,竟还如此不懂事。
这样长久耗着不回去,若把人家惹急了,告到官府,治你个大不孝,杖责或流放,本朝也不是没有过例子。
倘若,父兄的名声仕途被你所累,你便是陆府的千古罪人!
还不赶紧回去,赔罪敬茶,从此孝敬婆母,尊重丈夫,好好过日子!
陆亦棂愣住了。
她那光风霁月的兄长,从来都是她的天,她的神,她的自豪与骄傲。
可时至今日突然发现,在兄长眼中,任何有可能影响他仕途的人,都会被毫不留情的牺牲掉。
又耗了一日,连素日最疼爱她的母亲都来劝她回去赔罪了。
话语虽委婉,但和兄长的内容无甚两样,甚至还搬出了了陆家老爷。
——若你父亲知道你惹出这么大事,又是一场好闹。
——还不趁着现在相安无事,赶快回去才是正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日日混在娘家的道理。
——去赔个不是又能如何?那是你亲姨母,给长辈倒杯茶还冤死你了?
陆亦棂扭头不看她,沉默着,眼中扑簌簌落下泪来。
怎么女人一旦嫁人,就突然便成孤家寡人,连家都没了呢?
孤立无援的陆亦棂,终于在逃回娘家的第六日,被兄长亲自送回了段家。
段姨母拿足了架子,遍邀街坊领居,尤其是那日见她挨打的那些,都来看看儿媳是如何低声下气认错赔罪的。
一张槐木圈椅,她大马金刀坐在院子正中,让陆亦棂进了院门就下跪,茶杯举过头顶,说
——“婆母,儿媳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求婆母饶恕。”
陆亦棂万念俱灰,忍着羞辱说了,段姨母却不应声。
围观街坊都笑,有几个嬷嬷说;
“婆婆这是不满意,少奶奶继续求啊,再求几次,婆婆就应了。”
陆亦棂人都麻木了,举了茶杯,一遍遍哀求,连陆亦寻在一边,都窘臊的难以立足。
不知说了多少遍,人早已泪流满面,段姨母才仿佛终于听见了,缓缓发话:
“既然,少奶奶诚心认错,这次就算过了。百善孝为先,这句话,你以后可要牢牢记在心里,莫再做出给陆家、段家丢脸的事来。
“往后,你务必恪守女德,孝顺公婆,贤良淑德,相夫教子......若再有下次,我段家绝不容你。今日街坊四邻也都在,都为你做个见证罢了。”
陆亦棂傀儡一般,僵跪在地上不说不动,唯有泪水滔滔不尽。
最后还是被热心的街坊接过了茶,强拉起身来,送进内院去了......
沈七七听完,倒也唏嘘,只是更多是释怀。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上一世,她所受的凌辱,终于还回去了。
只是,便宜了段姨母和段万安母子。
他俩一个比一个阴险邪恶,几次三番下毒计谋害她,却没得到应有的报应,反平白落了一个官家小姐当老婆。
沈七七可咽不下这口气。
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恶付出代价。若老天不给报应,那我便自己来!
只等我找到合适的机会。
陆亦棂被送回去后,陆夫人一想起女儿就心酸难过,推心情不好,谢绝一切请安问候,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沈七七以往在府中行走,总要留意是否有夫人的眼线,如今整个碧桐院的人都跟着消停下来,她倒是觉得轻松了很多,出入更加自在。
如是过了四五天,陆亦寻出官差,要离家数日。
大旱两年,今年终于雨水丰调,天子龙颜大悦,因年事已高,下旨皇太孙,代行祭天,离宫祭拜还愿。
陆亦寻所在光禄寺,为此事忙碌准备了一两个月,如今自然是要随了皇太孙一同前去。
临行前在芳草院,他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看沈七七画画插花,只觉斯人曼妙,才华横溢,从前竟不知娘子如此灵雅俊逸,愈发难舍。
就连沈七七对他始终淡淡的,爱答不理,他也不以为忤,只道她还在生妹妹和妹夫的气,更加温柔小意,处处体贴有加,陪着笑脸。
熬到半夜,殷殷嘱咐了一堆琐事,这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
连墨玉看了都在心中冷笑。
小姐从前对他那般全心全意,他将一颗炙烈真心踩在脚底;
如今小姐连个微笑都欠奉,他却能如此不顾颜面,小姐给个冷脸,他都甘之如饴。
她还能说什么?
只能说这个男人真贱啊!
陆亦寻离府,陆夫人闭门不出!
沈七七身心愉悦,彻底放松下来,已经提前找到和离后轻松自由的感觉。
别说小雀现在日日泡在那边不回家,就是她们俩,也时时惦记那几个孩子,又关切穆梵音过的如何。
仗着这阵松快,无人盯着,她们索性过去探望。
这日上午,沈七七一身藕荷色衣裙,身后跟了拎着一篮糕点的墨玉,推开小巷尽头那扇斑驳红漆大门。
绕过影壁,一眼就看到阿竹正在院角水盆边青石板上,用力捶打衣服。
抬眸看见沈七七,阿竹倔强瘦削的小脸上马上露出腼腆的笑,站起身规规矩矩唤道:
“七娘娘。”
她们四个,名义是上沈七七收养的孩子,自然该唤她做“娘”。
只是沈七七人尚年轻,实在接受不了这个称呼,因此折中想了这么个叫法,随孩子们乱叫去。
沈七七走了过去,温声问她怎么这么早就在洗衣服。
阿竹抬头看看晴朗的天,笑着说今日天气好,早些洗出来,到晌午就能干了。
她们刚搬进来时,穆梵音见她们年幼,非要她们和念念一样,将自己的衣服交给她来洗。
几个女孩子死活不肯,她们自理惯了,很怕别人添麻烦,被人嫌弃。
沈七七觉得,四个孩子的衣食住行若全推给穆梵音,她也太过辛苦。
孩子们若能独立自持,也绝非坏事。
因此沈七七赞同孩子们的想法,她们能做的,还是让她们自己完成。
“歇歇吧,来吃点东西。”墨玉笑着招呼阿竹。
阿竹嗯一声应了,洗净了手来帮墨玉拿出糕点,一一摆放在院中石桌上。
沈七七自往里面走去,听见西厢房有孩童声音,便轻轻推开门。
只见房中,穆梵音一身素色衣裙,坐在窗前,晨光洒下,美丽又圣洁,正在教小荇刺绣。
膝边的小念念,小团子一般抱在妈妈腿上晃来晃去。
小荇拿着小绣框,在绷紧的手帕上谨慎下针,绣了几针,左右看看,抬起来拿给穆梵音看。
穆梵音凝眸细看,惊喜道:
“就是这样,小荇真是聪慧,学的好快。”
小荇抿着嘴,甜甜的笑着,手下不停,又绣了起来。
念念趴在妈妈腿上,奶声奶气说:
“念念也葱......贵,也......好快。”
逗得穆梵音和小荇都笑了,穆梵音摸摸她的小脸蛋,宠爱道;
“可不是,我们念念也聪明,和二姐姐一样呢。”
沈七七看得心甜甜的,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房中人这才发现她来了,都打过招呼,沈七七问:
“哎?怎么没见小糯糯,还有我们那个疯丫头?”
一说起来,穆梵音和小荇就都捂着嘴笑,小荇说:
“我知道,她们在后院爬树呢。”
厢房后面有小小一片空地,并排长了两棵绿茵茵的杏树。
初夏时节,已是满树硕果累累,只不十分成熟,大半还是青的,个别显出几分软黄。
沈七七和穆梵音带了两个孩子到后院一看。
可不。
糯糯撅着小屁股,正努力往树上爬,累的呼哧带喘,额头都是汗。
小雀立在一旁伸手保护她,口中给她加油:
“糯糯真棒,再爬一点点,头上就有一个熟的啦!”
沈七七见那树杈生的低矮,倒是无甚危险,只是不明白小雀举手之劳,干嘛非要糯糯去摘。
问起来,穆梵音忙道:
“这原是我的主意,倒莫错怪小雀姑娘。”
原来糯糯打到这里来,小嘴就没停过,一个米糕刚进肚,这边油果子又抓了起来。
小肚子撑的圆滚滚,还开开心心吃个不休。
穆梵音知道她们在外面受了很多苦,也不忍管束太严,结果昨天晚上,糯糯存食了。
一晚上都闹肚子疼,摸着温度也上来了。
穆梵音担忧极了,给她揉了半宿的肚子,又用湿毛巾给她覆额头,换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了凌晨,才终于退了烧。
到底是孩子,烧一退,今早起来又活蹦乱跳要吃的,穆梵音到底不敢让她多吃,正巧小雀来了,便和小雀商量,让小雀哄她去爬树摘杏子吃。
一来活动身体帮助消化,二来也摘不到几个,三来杏子酸甜生津,也有消食的功效。
沈七七听了这番巧思,感叹这几个孩子,交由穆梵音照顾,真是再幸运也没有了。
孩子们实在可爱,沈七七忍不住连着往那边跑了两天,和孩子们玩的不亦乐乎,小雀更是乐得连家都不回了,日日和几个孩子同吃同住,就快长在那边了。
到了第三日,沈七七突然为自己那一直打不开销路的金漆大钗想了个法子。
她带着墨玉直奔“凤鸣金阁”。
找了胡锦宜,希望她们能代售自己设计的这12套金钗。
胡锦宜听她说完,看了她带来的两套,拿在手中看了又看,试了又试,又问过价格,的确心动。
怎奈她做不了主,要回去先问过父亲,之后派人给她答复。
沈七七回了府,无心其他,只翘首以待宜儿派人来给她送信。
一直等到近黄昏,宜儿的人没等来,倒是院外呼啦啦冲进来一群人。
沈七七听见动静,出正屋一看,一群碧桐院的小厮丫鬟已经闯进她院中。
为首站着李嬷嬷。
见了她,也不行礼,傲然仰着下巴,在苍茫暮色下对她睨来,神色不善,跋扈道:
“现奉夫人之命,带少奶奶过去答话!”
“来人,将墨玉一并拖走!”
“路上看仔细了,不许她们串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