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夜深,小雀也只打听了个梗概。
赶到第二日,个中细节,已传的阖府沸沸扬扬。
原来,昨日陆亦棂出嫁,她的新晋婆母段姨母,有心要好好给她一个下马威,就偏要在每个新娘都无比在意的日子——婚宴当天,给她锉磨打压。
让她反抗吧,怕婚礼搞砸,面上无光;
不反抗吧,当众服了软,甚至是被羞辱,那么现在能接受,以后必然也能接受。
昨日大雨,陆亦棂被接到婆家后早已全身湿透。
但段家不让她先去更衣,倒是在大厅正中放了一个硕大的竹簸萝,中间放一个小杌子,让陆亦棂坐在里面,美其名曰“磨磨性子”。
陆亦棂坐在大厅穿堂风中,大红嫁衣又湿又冷,紧紧粘在身上,冻的瑟瑟发抖。
被段家特意交代过的的喜婆在一边看着,还作势不断用拂尘往她身上抽打,笑嘻嘻大声道:
“新娘子别乱动,就坐这么一会子就坐不住了,那可不成,居家过日子哪能性急如此。”
就这么苦不堪言坐了足有两个时辰,陆亦棂从早上出发就什么也没吃,此时饿的头晕眼花,忍不住说软话,让喜婆给她拿点吃的来垫一垫。
喜婆倒不难为,马上吩咐人给她端了碗面来。
一小碗热腾腾的汤面递到陆亦棂手中,她眼泪都快下来了。
结果第一口面刚入嘴,当即“噗”的一下全吐出来,面条咸的根本无法入口。
她这一吐,围看新娘子的人都笑了,喜婆大声问:
“这面怎么了?”
陆亦棂气得大声道:
“这也太咸了......”
喜婆立马欢天喜接道:
“自古娶妻娶贤,这可是咱家少奶奶亲口说的,太‘贤’了!”
陆亦棂:“......”
宾客们都在拍掌叫好。
好容易熬到晚上拜堂,本来拜过天地高堂,夫妻对拜后就要送入洞房。
可段姨母哪里是省油的灯,在二拜高堂时硬是拿腔作调,不肯受陆亦棂的头,喜婆在一旁大声帮腔:
“新娘子下嫁,婆婆不敢受你的头,想问问新娘子,过门之后,是否孝敬公婆啊?”
陆亦棂自然只能答:
“自当孝敬公婆。”
喜婆又问:
“过门之后,是否以夫君为天啊,事事依顺啊?”
陆亦棂也只能依样回答。
一一问去,越来越离谱,及至到后面,甚至都问出:
“过门之后,是否亲手给夫君洗脚啊?”
在场的人都哄堂大笑,只有陆亦棂,在盖头后微微颤抖,只觉眼前黑暗,簌簌落下泪来,然而已经走到这里,还能如何。
只能忍着屈辱从牙缝中挤出:
“......洗。”
喜婆还偏不放过,故意大声问:
“洗什么?听不到啊。”
陆亦棂气得哭吼:
“洗脚,亲手给夫君洗脚!”
陆亦棂终于过关,却带了满腔的怒气和委屈进了洞房,自然不肯让段万安碰她一下,二人吵了大半宿的架。
那段万安终于讨得媳妇,新婚第一夜,不便翻脸,只得将自己那畜生脾气压了又压,最后装死睡过去,陆亦棂才慢慢消停下来。
她被折腾了一天,筋疲力尽,顾不得许多,也睡着了。
谁料第二日一早,段万安一拉开房门,当场吓了一跳。
外面站了一院子女眷。都带了隐秘莫测的笑意笑眯眯朝他望来。
原来昨日婚礼,街坊四邻很快传开,说不务正业的段万安,竟娶了个官家小姐回家。
那小姐还对他死心塌地,合卺之礼时,竟连婚后给他洗脚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之前很多厌烦他家为人,瞧不起不来往的坊邻,想着他家现娶了官家女儿,人又非善类,关系太僵了恐怕不是好事。
因此一大早赶来凑趣,对段姨母满口恭喜,曲意逢迎。
段姨母被捧的飘飘然,心花怒放,振臂一呼,带了一群女眷,来堵到儿子婚房门外,等着检验儿媳妇的“落红”。
结果,没有!
段姨母不用回头,都知道背后有多少默默交换的眼色。
她恼羞成怒,脸色铁青,一手掐了腰,当即竖着两只眼睛叫骂:
“什么玩意!哪个好女儿家的新婚没有落红!谁知道不三不四给了哪个野男人,倒让我家儿子拣了这破鞋,真真有辱门楣......”
陆亦棂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门外骂,醒了醒神一听,直气得眼前一黑。
她脾气火爆,且向来看不起段姨母。
如今,却连她都敢如此作践自己!
她陆亦棂气冲上头,能动手就不逼逼,奔出去照段姨母的脸面,狠狠几个响脆的大耳刮子。
边打边吼:
“我让你满口喷粪!我让你坏我名节......”
段姨母被她几个大耳刮子打得一蒙,随即反应过来,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开始嚎哭:
“我是倒了几辈子血霉啊!竟娶了这样一个泼妇!你眼里还有没有天地君亲,夫君公婆啊......”
段万安见自己母亲竟被陆亦棂打了,自是当场翻脸。
拽着陆亦棂衣襟,一顿老拳,打得陆亦棂七荤八素,顺嘴角流血,随后锁入房中。
段姨母不依不饶,非要请族中长辈过来,把这犯了奸丨淫,还殴打婆母的泼妇事迹宣扬个遍。
段万安急的直跺脚,绕着他母亲哄劝,落红的事解释清了,但以下犯上的事怎么也翻不了篇。
最后都要下跪了,段姨母才终于吐口,让陆亦棂来给她磕头赔罪,什么时候求到自己心软了,什么时候才许她留在段家,还要给她立足规矩,这才算罢休!
段万安将母亲的意思对陆亦棂一讲,又是一场天翻地覆,恨不能将屋里能砸的全砸了。
段万安夹在二人之间,焦头烂额,实在管不了,竟从陆亦棂微薄的嫁妆中偷了银子,躲出去找狐朋狗友喝酒了!
这边一屋子的街坊四邻,看了足一日的热闹,围着段姨母虚情假意劝说,到了傍晚,也就慢慢散了。
闹了一天,也都早歇下了,陆亦棂趁着夜深无人,自己悄悄开了门,逃回陆府......
沈七七听完,冷笑道:
“女子在这世道生存本就不易,何况只身嫁入另一个家庭。她却看不到我的困境,一向还要对我加诸种种欺辱迫害。只有让她自己身陷如此境地,她才能将心比心,体会到个中苦痛。”
墨玉嗤了一声:
“她有何苦痛,也都是自作孽。若不是小雀碰巧发现他俩的诡计,那此刻身陷地狱的,岂不就是小姐你了?”
小雀也快言快语:
“就是!何况,她也不算多苦,毕竟段府可没有一个千刁万恶的小姑子,天天在婆母面前挑拨是非呢!”
墨玉想了想:
“也不知道她这次跑回来,能在陆府呆多久,还是陆夫人真的心疼女儿,气不过解除了婚约也未可知。”
窗外一株石榴树,原本开的红艳似火,只是被昨日暴雨一浇,温度一降,娇艳的花儿一夜间落了一地,混在泥土中,再也没了往日的艳丽娇媚。
一阵劲风吹过,竟连最后一朵也无法立足,摇摇晃晃跌落下去。
沈七七收回目光,摇摇头道:
“只怕如今,就算她不想回去,她母亲也会亲手将她送回去。”
三人无心过多放在陆亦棂身上,叹息摇头间,此事也就过了。
沈七七立在铜镜前梳妆,衣衫挑了最简单的湖绿色布裙,日常戴的珠宝金饰一样不要,只低低绾个发髻,用一支素银簪子插了。
墨玉和小雀,也都打扮的不能再朴素,穿着灰蓝短衫,还要在肩头罩块粗布披肩。
看着镜中稍显陌生的朴素的自己,沈七七轻声吩咐:
“记住,今日务必低调行事,莫要惹人注意才好。”
穆梵音不便外出,寻找她女儿的事,沈七七自然责无旁贷。
三人悄悄搭了韩二牛买柴火的车出府,走得远了才下来,重雇了辆马车上去。
马蹄声沿着城墙外的小路渐行渐远,从繁华的市集,到寂静的城郊,也不过半个时辰的车程。
沈七七偶尔掀开帘子看看外面。
历经两年大旱,路旁的田地荒芜的让人心酸,农家屋舍稀疏零落,不时还能看到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在路旁。
马车最终停在一处矮旧的土砖院落,外墙破损开裂,墙角满是杂草。
门口立块陈旧的木牌,上面“育婴堂”三字已被风雨侵蚀的模糊不清。
一进院中,三人皆用帕子掩了口鼻,挡住那成分复杂的酸臭气味,踏着泥泞中的残破石板,小心翼翼往里走。
房中,孩子的哭闹声,咳嗽声不绝于耳,七八个几乎穿着破布条的孩子光着黢黑的脚,在抢一只硬的发黑的馒头,墙角还有个更小的孩子,瘫坐在窗下,目光直勾勾的,也不出声,简直毫无生气。
看了这景象,沈七七胃中翻涌,心中揪着难受。
四下寻了管事婆子,问近日可有送来个两岁左右的女娃儿?
管事婆子一听,粗声嘎气道:
“两岁?那没有。送来也活不了啊,那么小的奶娃儿?自己抢不着食儿,两天就饿死了。”
沈七七听了,心沉沉堕入寒潭。
因为知道,她说的是实情。
这家没有,那就下一家。
三人忙出来,上了等在外面的马车,一时不歇,匆匆往城东的育婴堂奔去。
事不宜迟,她们也许,正在和一个孩子的生命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