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颜展再想起这个下午,悔恨到无以复加,他如何就忽略了这个送茶的奴婢。但现在,颜展心情还算不错,虽出了点岔子,但总归没有真正放心上。
颜展从未真正在乎过沈舒臾如何,这只是他牵住沈舒衣的一个好用的工具。他现在满心满脑都是自己的生辰日,那天应酬结束后,沈舒衣亲自动手给他做饭菜的场景。
沈舒衣是个很谨慎的人,这个特点当他还是自己太傅时,颜展便知道。只要是他说出口的话,便少有不实现的。
宴会邀请的人不少,朝堂上的所有人几乎都在受邀之列,除了吴小武一家,和他的皇兄颜挚。颜展打算进宫一趟,去看望一下自己的皇兄。
或许是颜挚作孽太多,身子一日比一日差,怎么也不见好,颜展想,他这位皇兄怕是要不行了,他此次不来参加自己的宴席,多半是身子不爽利的缘故。谁能想到尚且在不惑之年的颜挚,竟会露出这般灯枯之相。
“咳咳咳,咳咳!”颜挚半躺在龙床上,他身着金色寝衣,宽大的布料将他全身裹住,显得他渺小无比。颜挚将嘴边捂着的帕子拿来,交给贴身伺候的总管内监。
“颜展。”皇兄总习惯这样称呼他,颜挚重重匀了口气,声音虚软着道:“又长大不少。”
皇帝对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兄弟过生辰的感触,便是只觉得他又长了一岁,仅此而已。
“可惜你逐年强健,而朕,逐年衰竭。”颜挚睁着自己经年累月打磨出的阴沉眼球,直勾勾盯着颜展,这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这个声名赫赫的将军。
“陛下哪里话,陛下万寿无疆。”颜展垂着眼眸,在皇兄面前难得稍收敛些他张扬的性子,话语中不无尊敬地奉承皇帝。
“万寿无疆?朕杀孽太重,现在身子垮了,过往冤魂都趁机找我索命。”颜挚又歪着身子一阵浅磕,自嘲地对颜展说:“现在朕只庆幸,听了你的话,饶沈舒臾一条命。”
“他为人最恶劣,若是被我杀了,想必来寻仇时下手是极重的。”颜挚说着说着,突然渗出些莫名其妙的笑意:“他若死了,怕是早已把我也克死。”
皇帝意识或许已不清明,也或许这是他故意演给自己看的一出好戏,颜展耐着性子表情恭敬地站立一旁,听着自己哥哥说的这些疯话,只觉得可笑又扭曲。
颜展在最后安慰道:“陛下莫忧心,臣弟在战场上杀人无数,若说报应,自是先充臣弟来。”
颜挚听了这一番话,似是无奈地笑了一下,摇摇头,伸起自己那只无力的手,示意总管送颜展出去,颜展也不强留,他看的出皇帝即将那陷入昏睡的糟糕的精神状态,连忙行礼走了。
颜挚不光身体状况直线下降,依颜展看,精神更是急转直下,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大概是自己疑神疑鬼太过,被哪个幽魂钻了空子。
“沈舒衣……”颜展想,自己皇兄如此心狠手辣一个人,都抵不住心中罪孽的煎熬,那沈舒衣这些年心中又是何滋味呢,他是那般软弱可怜,要如何背负人命的业障。
赵易死的痛快又凄惨,颜展见过他的尸体,也正因见过才能确认,人确实系沈舒臾所杀,脖子处的伤口深到露出累累白骨,皮肉间整整齐齐破开一条口子,残忍又利落。
生辰宴颜展依旧请了赵家一家子,赵家这几年帮他不少,又有赵易当过他伴读的情谊在,关系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拉远的。颜展想着,自己只是例行公事,不请反倒不好。沈舒衣对这份宾客名单也无异议,或许他心中有,只是没说出口罢了。
皇帝待在深宫不出席,宴会上颜展自然做上座,他一个人空落落地坐在离宾客席很远的地方,了无兴致地看着下面花重金请来的乐师和舞娘表演。
弹奏几曲,渐近黄昏,宴会气氛到达高潮,所来宾客被美酒熏得脸上红晕,扒着左右胡言乱语讲些闲话,颜展却一杯未动,他此刻心思不在宴席,神思早已飘远。
府里侍卫声音洪亮的通报声让他回神,只听通禀之人一声:“太淑皇贵妃到。”
颜展听到自己母妃的名字,连忙起身下坐,跑到厅前去迎接她。
“没想到母妃会来。”颜展将太妃扶过来,说:“儿臣发给母妃的请帖母妃没应,儿臣还以为母妃是专心修禅,不愿再来这尘世。”
“你发了请帖,我总是要来的。”太妃将自己苍老的手覆上颜展的手,轻轻拍了几下,摆出和顺慈爱的脸色柔声宽慰道。
“母妃请做上座。”颜展将人请到厅上,恭敬地给她让座,并吩咐伙计将早已准备好的素菜端上桌,连带着又将桌上荤菜都撤下。
太妃对这一安排颇满意,夸了颜展一句有心了,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也不多吃,咽下那口菜后便不再动筷,专心致志看底下的歌舞表演。
“年轻孩子到底是活泼。”太妃对颜展说:“花样也多。”
“母妃您当年也是一舞倾城,比起她们毫不逊色。”颜展奉承道。
“说到一舞倾城,我这倒有个能称得上这个词的可人。”太妃掀起眼皮,微微一笑:“那人你估计见过,前阵子名动都城来着。”
“哦?”
颜展迟疑半顺,顺着太妃的话问:“是谁?”
“请人上来。”太妃没有马上回答颜展,而是朝厅外朗声道。
颜展这个宴会的主办者,现在反而成了看客,他没想到母妃还另外安排了会面,更不知道母妃要让他见谁,总不能是哪家姑娘吧,颜展好笑地想,她儿子娶了个男王妃,都是明明白白的断袖了。
好似有琵琶声起,声音如颗颗细珠落地,清脆别致。颜展皱着眉头听,只觉得这音律熟悉,却不似中原舞曲。
门前一条红色丝带落下,一抹倩影灵活地拽着它滑到地面,不知他刚刚藏在何处,满堂宾客稀奇地往屋檐上瞅,皆发出不可思议的赞叹声,还有对这人舞姿曼妙的赞赏夸赞声。
一时间宴会气氛被带动到极点,刚才醉酒昏昏的人们现如今又来了精神,瞪大眼睛朝那个蒙面舞姬探去,只见他落地后踱步到大厅中央,身后带着一个乐师一样的人物,手拿琵琶为他奏起异乡的歌曲。
舞姬身姿果真如太妃所说,当得起一舞倾城的评价,自厅中央转出瓣瓣艳丽绚烂的花朵,手指指法轻巧自如,勾勒出一副心向神往的曼妙幻境,琵琶声声,由缓到急,舞姿曼曼,愈舞愈烈,伴随着音调自高而转低,自上而往下,一舞临到终止,舞姬悄然转身,再回身时,面纱脱落。
“神夷曲!”坐在宾客席上的白奇间在心里暗自惊讶,眼睛瞬间瞪大。
白奇间的父亲见儿子怒目圆睁,像与舞台中央之人熟识一般,疑惑地问:“你认识他?”
“嗯……”白奇间嗫嚅道:“有过一面之缘。”
怕父亲不信,白奇间低头又补了一句“之前跟同学去酒楼时见过。”然后便不再出声。
颜展自然也认出舞台上的人是谁来,他不解地朝太妃询问道:“母妃这是何意。”
“我前些日子在路上看到他,从艳花楼逃出来被人追着赶着可怜兮兮的,想着积积功德,便将他收留。”
“母妃心善。”
“也不全是为了他。”太妃说话间眼神意味深长地望着颜展:“也为了你。”
“为了我?”
“这孩子活泼灵动,又生得这么一副好皮囊,留在你府上让他逗你开心,难道不好吗?”
颜展神色恹恹,沉声说:“他是蛮人,儿臣此生,最痛恨的就是蛮人。”
“儿臣就算不能赶尽杀绝,但也绝不与蛮人日夜相对。”
太妃听了这话,脸色还算和缓,她摇摇头,似是不赞同颜展的观点:“他虽说是个蛮人,但沦落至此,也是个可怜人。”
“我皈依佛门,不能总带着他,艳花楼的人又虎视眈眈,巴不得将他再抓回去。”
“如今,只有你收了他,让他待在你府上最为合适。”
“我收了他?”颜展轻笑,似是已被太妃说得无可奈何:“我已有妻室,不愿再纳。”
“你这个不孝子!”太妃见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说也未成功,激动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颜展骂道:“你就守着那个不知廉耻,背德忘恩的畸形过吧!执迷不悟,都是男人,这孩子难道不比沈舒衣好吗?”
“母妃慎言!”颜展拍案而起:“不管母妃说什么,儿臣是不会松口的。”
“你!你!”太妃眼看着自己的心意不仅不被儿子领情,还要在众目睽睽下丢面子,干脆打起苦情牌来:“儿啊,娘何时没依你啊。”
“前些天我来你府上做客,我前脚一走后脚守伊就病了,据说还做了场噩梦,你派人告诉我,说她不能接近常住寺庙的人,我为了她的身子便少来了。”
“天伦之乐,我为了孩子都可以放弃。”
“而现在,我只是想给你身边添添人气,竟也不能被允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