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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第156章 刹那永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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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蝉鸣越发汹汹,涌出一种亢奋的尖锐。

许莞记得很深刻,自家的落日永远都是四分五裂的,不厌其烦描着窗棂上的每一处坎坷。而在这里,雉堞的缺口卡着个完美的圆,鲜红无比,犹如硕大的一滴血印子。

落日下,承载了历史的残垣断壁皆被染成血色,俄而,又一寸一寸地化成沙,被风漫天扬着,混淆了东与西。

所幸,那线嗓音穿透千年风沙,顽强依旧,使她心安。

她不由自主地循声跑去,像是远古时代的夸父在逐日,不懈不停,亦不敢眠不敢休。

气力将尽时,厚重的沙尘终于散去,她这才发觉自己躺在一榻上,屋子里阗满淡金的微茫,湖水般温柔,深谷般寂静。

窗格子里,几截干枯的虬枝缀了一点晶莹的白,半角天蒙着浅红的光,遥山薄雪处,模糊的彤云疏拢,相绕成梦。

“吱呀”一声,骤然放大的明亮里,一道人影笔直落入她的瞳仁。

她转眸望去,却发现自己并不识得那推门而进的人。

他告诉她,是她从河中救了他,他会照顾她,直至她痊愈。

眼前的一切是陌生的,过往的一切是空白的,唯这线嗓音是记忆里的唯一。

他让她宽心将养身子即可,道余事俱有他在。她问他为何人时,他啻啻磕磕老半天,红着脸称自己叫左嘉。

高高大大的人,声音却细若蚊蚋,比个姑娘还害羞,逗得她扑哧一笑。

此后,她的一饮一食,一汤一药,一起一坐,他莫不细致周到,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

冻了许久的天终于肯放出些春色来,暖意递嬗回转,瓜架也打起了花,一对玉色大蛱蝶绕着窗子忽上忽下地飞。

她叫住准备去村东头挑水的他,目光闪躲老半天,方鼓着勇气支吾其词:“我——近来又忆起一件事——我好像——成了亲。你——待我这般好,莫不是我的夫君罢?”

她的话音未落,他肩上的扁担已失衡。两只木桶猛地一跌,“砰”一声巨响后,便在地上滴溜溜直打滚。过了大半晌,他回身睇住她,脸早涨成酱紫色。

一枝嫩黄的花从瓜架里垂下,怯生生只探出个尖,仿佛一碰便会缩回,又偏偏无法抵挡这突如其来的东风,摇啊摇的——

“阿簪,我去山里砍柴了,饭食我已做好,中午你记得热一热再吃。”

“阿簪,这些衣衫待我回家后来搓洗,你好生歇着便是!”

“阿簪,是莲子糕,你尝尝······如何,像不像你记忆中的味道?”

“阿簪,这歌我学不来,我——能不能——不唱了?”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阿簪,这次的调我可唱准了?”

“阿簪,你再听听——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

朱夏花落去,谁复相寻觅。窗格子里,独余阴阴夏木碎剪红鲜,一带落霞绮然如梦。

然则,谁能一生只住梦里?又有谁能化作蛱蝶得自在?

许莞腾地自榻上直起身子,把黎慕白唬了一大跳。

许佩娘亦是一惊,俄而,急急对黎慕白比个噤声的手势。

只见许莞眼神空洞,动作又精准无比。黎慕白瞬间猜知,许莞的离魂症发作了。

天色渐趋寥落,屋子里未及点灯,被浓郁的夕照渲得通红。许莞趿上一双鞋后,便四下里摸索起来,步履时而快时而慢,如蹈着炭火上一般。

许佩娘紧跟许莞,小心翼翼照看着。

黎慕白恐许莞以这般模样跑出驿馆,忙前去要将门阖好,却见杜轩赶来,在门外朝她比划示意。

原来王赟使人传话回来:陆梓原的死因,经由再三验证,的确系身中箭毒木之故,与背部刺伤无关。此外,那颗丢失的玉莲至今未在衙署寻到。

黎慕白对杜轩微微颔首,以示自己知晓了。

适才,她趁着许莞昏睡,便悄悄搜索过,发现那玉莲并不在许莞身上。

念及玉莲内含有见血封喉的剧毒,她忖度片刻,意欲强行去唤醒许莞,却见残阳已转成了暗的灰金锈红,穿透雕花窗格后,便扭成一张孽海腾波的网,牢牢网罗着窗后之人。

窗后之人青丝披散,双手死扣窗棂,目光发直,状似被阻在了尘世之外,浑身裹着几分碎裂的鬼魅。

暮蝉不住地嘶吼,俨然在竭力留住最后一线天光,却难掩那道愈来愈凄厉激亢的嗓音——

“阿煗,那个伤你的人,阿姐杀了他!阿煗,阿姐替你报了仇!阿煗,你不必再怕了······”

黎慕白一骇,心底五味杂陈。

许莞当下的情绪极不稳定,若冒然唤醒,后果将不堪设想。黎慕白只好蹑脚过去低声嘱咐许佩娘,大意是勿要让许莞跑出屋子,若有紧要之事,求助门外值守的人即可。

随后,她再次来到门外,将门扇阖紧,向杜轩仔细交代值守事宜。

驿馆外,杜轶已备好车舆,赵曦澄在候她。

两人一同赶往西洲衙署。

日沉,月不出,余霞消逝,连风亦止住了流动,唯三两粒星斗轻烁,像含泪的眸,默默睨着世间的悲与喜。

城中即将宵禁,途中无行人,亦无其它车辆,远山近树湮没在暮色与夜色的胶着里。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挂在车檐的铜铃促促作响,不知是要急着叫醒梦中的人,还是要急着把人往梦中引去。

黎慕白擎着帘子,眼前有一霎的迷茫。去路难见,来路失却,车子恍如驶进了一处无底洞,唯有轮子在挣扎滚动,“轧轧”一声,“轧轧”又一声。

那一日,薛家玉铺里,薛七爷迫于她“狐假虎威”的恫吓,将与玉莲手钏有关之事和盘托出。

“回禀贵人,玉莲手钏的构造图样已补充完善。请贵人查阅!”

薛七爷躬身将几张图纸捧上。她定了定神,方一把接过。

第一张图纸仍是原来的,唯一不同之处在于薛七爷做了详细的标注。

标注有手钏的圈口、每根金线该如何扭成股、每片花瓣的厚薄、每颗花蕊的粗细等,甚至连被花瓣包裹的莲蓬上的孔有几个,极其详尽。

阅毕,她忙忙抽出另一张图纸。

该图纸,由薛七爷绘制,有三朵玉莲,一朵是玉莲闭拢的模样,一朵是玉莲绽放的模样,一朵是玉莲的花瓣四散开去的模样。

而最后一张图纸,绘的全是些琐碎的小部件。她细看许久,这才得知,那两颗小小的玉莲,其内里竟是这般复杂。

“回禀贵人,江公子前几日委实来过小人的陋店。不过,他是向小人确认,即那玉莲手钏小人是不是按照他的图纸雕琢的。”

“小人可以对天赌誓,玉莲手钏就是按照江公子给的图纸来做的,分毫不差。玉莲手钏的图纸,小人也绝对没有泄露过!”

薛七爷又是叩首,又是举手起誓,兜头兜脸的汗。

赵曦澄命薛七爷起来回话。

她死死捏着几张图纸,问道:“这花瓣为何要磨成如此薄?尤是其边缘处?”

“回贵人的话,江公子说是为了要做得逼真些,要像真正的花瓣那般,因此这玉片不能太厚。况且,这金刚玉的质地不同于其它玉料,即便薄一些也不碍事的。也正因为这金刚玉过于坚硬,小人为雕琢这两朵莲花,不知煞费了多少工夫。特别是在打磨这些个花瓣时,手常常被割伤。”

薛七爷兀自跪着,絮絮回话。

“因这个问题,小人曾向江公子提出过,要不要将所有花瓣边缘都磨钝些。但江公子说,只要把包裹在最外层的几个花瓣的边缘,打磨光滑即可。江公子还说,他希望这两朵莲花永远闭拢才好······”

夜风骤作,沉默的树影猝不及防地一歪,像是打了个趔趄,“簌簌”然大响。帘子随风脱离手的掌控,使劲一掼。

一把被车轮碾碎的泥土乘机扬起,将窗畔的人扑个尘满面。

黎慕白倏地将左臂一捂。

赵曦澄立刻抱住她,往车厢角落退去,又迅速将她护于身后。

黎慕白怔愣了下,从芜杂的思绪中剥离出来,扯了扯赵曦澄的袖角,嗓子发涩说道:“殿下,是起风了。”

赵曦澄看她紧捂手臂,仍是听了听动静,然后迅速推开车门,待与杜轶确认无异常后方踅回车厢。

车厢里,黎慕白依旧蜷在角落,右手紧扣着左边臂膊。

赵曦澄忙疾步走过去,蹲下问道:“你的手臂——受伤了?”

“一道陈年的旧伤而已,早好全了的。”她稍稍仰首,眨了眨眼,“不知为何,又突然作痛起来。”

车内只点了一盏昏昏的油灯,她的轮廓糊着毛毛的淡光,像套着副瓷做的盔甲,坚硬又娇脆。

而她眼圈早已通红一片,眸底洇着泪渍,仿若易散的云彩在一沉一浮。

一股无缘由的惶恐混着强烈的苦痛,迅速于赵曦澄心头蔓延。他甚至听到了冰裂纹爬上瓷胎的“咔嚓”声,忙出言试图阻止:“若有不适,请别硬撑,可好?”

她轻轻“嗯”了声,把下颌又上仰些,右手益发加了力度,几要将左臂勒断。

赵曦澄睇她片晌,终是硬生生收回了准备检查她伤势的手。

她却陡然语带哭腔:“宁为陌上尘,重归天与地。那颗玉莲,不必再找了,请让杜轶——把车——赶快些!”

狭窄的窗口,不知何时悬了一轮月,亮着半边,银光凛凛,断头刀似的要随时磔落。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恍惚是风吹过檐角的铁马,又恍惚是打流年里飘来的一缕清音,灵动婉约,寥落苍茫,刹那便含永劫。

江豫靠墙而坐,略略动了动僵硬的胳膊,半昂着头,延颈待刃似的。

囚室逼仄,镣铐冷冰冰的颤音分外清晰,夹杂着促织“唧唧吱”的鸣叫,一起一落,听起来尽是惘惘的凄怆,以及释然的绝望。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吟蛩踏月归来,昔年,他捉给她的那只取名为“大将军”的促织,落后如何了?

他感受着腹内迅速浮起的不适之感,仔细追忆着短暂人生里的花晨月夕,风烟与红尘,苦难与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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