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在前朝之时,名为秣陵,后萧氏立国为晋,改朝换代,秣陵仍在,却从一城变为了一坊。楚州地势北高南低,而秣陵坊在南城的最外围,在被暴雨淹了的半个城里头。
“姜主簿,前面水都没膝了,马不肯往前,若是强行驱策,马怕是会受惊。”车夫无奈地告诉了姜见黎这一情形。
姜见黎闻声而动,推开车窗探出头,车夫所言不虚,他们一路从楚州北走到楚州南,路上的积水越来越深,拉车的马儿低着头,不安地嗅着什么。
“前几日秣陵坊塌了不少屋舍,还有些摇摇欲坠的,都没来得及处置,这里实在太危险了,不如还是回去吧。”孟识劝道,“您要是想知道秣陵坊的情形,末将派人深入进去打探。”
姜见黎拧眉不欲,回过头看向傅缙。
傅缙接过她递来的眼神,回答道,“臣等既奉陛下御诏前来赈灾,考察灾情便是分内之事,哪怕前头是刀山火海,也要进去闯一闯。”
傅缙是个油盐不进的直白性子,这几日孟识明里暗里地同他周旋,算是明白了这个读书人究竟是一副什么脾性,傅缙这么说,那就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了。
“太仓令说得是,此事是末将思虑不周,”孟识急忙道歉,“末将这就安排入秣陵坊查看一事。”
孟识果断下了马,蹚着水往前头打探去了。
姜见黎从窗口缩了回来,“还是太仓令有办法。”
他们是三日前入的城,入城当日就同仇良弼提出想要前往城中受灾最严重之地察看,被仇良弼以暴雨出行恐有危险为由婉拒,姜见黎暂且不愿与仇良弼发生正面的冲突,想着等夜幕降临后乔庄一番,偷偷从驿站溜出去打探。
可是傅缙不同意,他对姜见黎道,“臣等奉御诏前来,为何不能光明正大地行事?”
姜见黎没办法同他解释,只含糊地告诉他“仇总管担心赈灾队伍的安危,不会轻易让我们去查探的,”哪知傅缙听了以后开口向她保证,说只要给他几日的时间,他必定会让仇良弼松口,姜见黎不大相信,结果傅缙一连两日前往江南道府衙求见仇良弼,愣是让仇总管松了口。
“臣只是按照历来赈灾的规矩行事,”傅缙正色道。
姜见黎同他说不通,也不打算再同他争辩什么,靠在车壁上等候孟识传回消息。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孟识才回来。
“特使,前头的路已经疏通,您可以下车了。”
姜见黎推开车门,孟识立刻将伞撑过来,为她遮雨,今日的雨势比三日前刚入城那会儿小了不少,但是仍在下个不停,淅淅沥沥的。
“特使小心,这沙袋滑。”
从马车处往前,每隔上一段距离,就会出现沙袋垒起的下脚处,下脚处高过水面一寸,踩在上头堪堪不让鞋袜沾到泥水。
姜见黎对这般兴师动众的举动见怪不怪,从她登岸的那一刻起,这些人就在竭尽所能地将她已经到达楚州的消息流传出去,安得究竟是什么心,她尚未明白,但绝不会全然都是好心。
“敢问孟将军,这些沙袋从何而来?”傅缙在二人身后冷不丁出声,孟识一时没反应得过来,还未开口,就听傅缙继续道,“太过张扬了,这些沙袋应该用来堵塞河堤,而不是立在此处给特使垫脚,底下的浑水孟将军蹚得,特使也能蹚得。”
姜见黎本想先走上几步,然后装作脚滑,从沙袋上摔下来,再顺水推舟让孟识将这些沙袋送去河堤处,而她带着赈灾的队伍与其他人一同蹚水进入秣陵坊。可是傅缙压根想不到这一点,心直口快地就在须臾之间让孟识这位江南道行军总管的堂堂副将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
孟识是奉了仇良弼之命给他们充当跑腿,但他的官职远在他们二人之上,平素里在整个江南道也是有头有脸排得上号的人,被傅缙这么个小了不知道几十岁的愣头青当众顶撞,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
姜见黎默默收回迈出去的脚,暗叹一口气,朝孟识拱了拱手,“太仓令此言令本官羞愧,是本官思虑不周,还请孟将军派人将这些沙袋送去堵河堤,下官同诸位一道蹚水便好。”
她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又亲自向孟识道歉,孟识得脸色这才好转了些,“那就依特使所言。”
底下的积水看着不浅,但只有真正踩进去,才会明白究竟有多深。姜见黎的两只膝盖全都没入了积水中,只要她一抬腿走动,夹杂了泥沙的浑浊积水就会拼命向后拽她的腿,让她走得格外吃力,双腿还时不时会撞到沉在积水里头的不明之物,有的坚硬,有的尖锐,等走到秣陵坊时,姜见黎的双腿已经痛得麻木不堪。
“特使,这里就是秣陵坊了。”
姜见黎忍住酸痛,蹚过了坊门。半截坊门都被水浸泡着,手一碰,便沾了一手的泥沙,顾不得脏,姜见黎扶着坊墙入了坊。
坊内,雨声、水声,混成一片,但是听不到人声。
“眼下秣陵坊中有几处屋舍倒塌?”姜见黎一边艰难跋涉,一边问道。
“回特使,粗粗统计过,供三十七处。”
“可有人伤亡?”姜见黎又问。
“十二死,三十八伤。”孟识说完又补充道,“这也是粗略统计的人数,还有二十六人下落不明。”
姜见黎脚下一顿,“二十六人?那死者伤者现在何处?”
“都已转移出秣陵坊了。”
“此坊还剩多少人?”姜见黎又问。
“一百五十六人不愿离坊。”
二十六人失踪至今不曾找到,坊内又有一百五十六人不愿离开,姜见黎扶着坊墙的手用了力,指尖因为按压的缘故而发白,孟识心细地看到了,问道,“特使可是想到了什么?”
姜见黎顺势抬手指向不远处已经被暴雨冲刷得倾斜的屋檐,“像这样的屋舍,坊中有多少?”
孟识答不上来,便如实道,“秣陵坊鱼龙混杂,屋舍密集,一处倒塌都会连累四周,前头那个屋舍前边本还有屋舍,五日前倒了,房梁砸到了它,屋檐这才歪的不成样,这样的屋舍太多,一时之间难以详细记录。”
“若是它们继续倾斜,终会倒塌,如此一来它们周围的屋舍也要遭殃,”姜见黎顺着坊墙往前蹚了两步,“秣陵坊已经是半个废墟了,不宜继续住人,不知可否劝留在其中的一百五十六人离开此地?”
“不瞒特使,仇总管亲自来劝过,但是那些百姓都不愿离开居所。”孟识显得颇为无奈,“何况城中灾情严峻的不止秣陵坊,能安置百姓的几处驿站、道观都已经住满了人,实在腾不出多余的地方。”
“谁说没有多余的地方?”姜见黎的目光落在北方的重重飞檐处。
孟识起初无所觉,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姜见黎的意思,紧接着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特使的意思是?”
“广厦高殿,空着也是空着。”
姜见黎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但在孟识听来无异于泰山压顶,他张了好几次口才艰难地发出声音,“您是说,将留宫作收纳灾民之用?”
“正是。”
“万万不可,”孟识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天子虽在长安,但留宫为皇室居所,怎能随意动用。”
姜见黎继续往坊间深处走,“收纳灾民,怎么能算作随意动用,太仓令!”
傅缙急忙上前,“姜主簿,您有何吩咐。”
“你带几个人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走,告诉不愿离开那些百姓,若是他们愿意随本官前往留宫暂避,每人赏五两银。”
“是!下官这就去办!”傅缙一挥手,立刻便有人拎着铜锣上前。
“当,”清脆的铜锣声划破雨势,直冲孟识的双耳,他听见了,却因为震惊而立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姜见玥离开了长安,萧九瑜因代替萧贞观前往荥阳郡探查旱灾灾情,也离开了长安,太极宫陡然之间就空寂了下来,尤其是朝臣整日在观政殿上争论不休时,她更是感到一股幽深的孤寂将她笼罩。
才登基不足一年,她就已经体会到了何为高处不胜寒。
今日早朝依旧是在争吵赈灾银之事,吵来吵去,两派都各执己见,谁都不肯后退一步,萧贞观听得疲乏,下朝后拖着缓慢而沉重的步伐回到勤政殿,继续翻阅她昨日不曾批完的奏疏。
接二连三的灾情就像笼罩在大晋上方的一片硕大乌云,也不知何时才能守得云开。
如今处理起奏疏,萧贞观已经得心应手,能拿主意的写下批语,略有犹豫地搁在一旁,等明日早朝拿出来让群臣议论一番,大多是时候都能议论出个结果,议论不出结果的,便也只有同赈灾有关的那些事了。
萧贞观而今才看明白,赈灾这件事,它就不是一件好差事,其中的弯弯绕绕错综复杂,牵扯到的各方利益不计其数,别说吃力不讨好,有些时候连性命都难以保全。
富贵险中求,姜见黎这是真要富贵不要命。
想起姜见黎,萧贞观是有愧疚的,但不多。在她眼中,她从来没逼过姜见黎,是姜见黎自己主动请缨,她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而且她在姜见黎主动请缨时,也曾隐秘地盼望过姜见黎有一丝的犹豫,那样的话,她便不会再坚持让姜见黎前往。
可姜见黎没有,姜见黎选择同她做这个交易。
萧贞观心中五味杂陈,时至今日想来,她仍不能理解姜见黎对于权势二字的渴望,除了权势,姜见黎心中就当真什么也不在乎吗?
萧贞观不是很明白,她有时候觉得自己能看透姜见黎,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并未看透过她。
“陛下,尚书令求见。”青菡打断了萧贞观的思绪。
萧贞观扯开手边的奏疏,盖住了案几角落的缠花,道,“请尚书令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