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堑长江,便是连暴雨也越不过。
今夏的江南陷落在如注暴雨之中,今夏的江北却仿佛天生十日,数郡已有一月未见滴雨,大地被烈日炙烤地生出了一条条裂缝。
这是大旱之兆。
江南水灾未息,民间本有流言,若是发生大旱,无异于火上浇油。
朝臣再度进谏,称水、旱两灾乃天意示警,他们请求萧贞观体恤民生,降下罪己诏,躬省自思,以求得上苍原谅。
朝臣们来势汹汹,就差指着萧贞观的鼻子骂她德不配位,此番架势比去岁冬末雪灾之时激烈得多,而萧贞观也从一开始的愤怒不解,逐渐变得麻木,见怪不怪。若是哪一日朝臣不骂她,她反倒有些不大习惯。
今日早朝,朝臣们又争吵了一番,为的是银钱。大晋历经三朝治世,国库丰盈,但是去岁以来天灾不断,多番赈灾使得户部账册上的开支如流水一般,江南水患预计要动用三成的国库钱粮,江北旱灾初现端倪,其中涉及荥阳等几个中原产粮大郡,大晋今岁的税收与粮收极有可能连去岁的一成都不到,而经户部过核查,旱灾所需赈灾银至少也要动用两成国库税银,加上去岁雪灾已花费了两成,如此增减之下,国库存银怕是只剩下四成,连从前的半数都不到,而今却只是昭兴元年。
有的朝臣认为接二连三出现的灾祸已经使国库不堪重负,应当让京中豪门显贵乃至富甲一方的乡绅也出钱出力,有的朝臣则认为若是向民间筹措赈灾银,不利于安稳人心,两方各执己见,吵了两个多时辰,吵着吵着,最后话头都落到了萧贞观身上。
不外乎再缩减宫中开支,再下一次罪己诏,再进行太庙大祭等。
萧贞观望着底下群情激奋的朝臣,当真动了怒,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留下朝臣在观政殿里头面面相觑。
一路憋着火气回到勤政殿,路过万春园时瞥见园中花花草草都蔫吧地低着头,顿时火气更加高涨。
分明想质问打理花草的工匠为何不更换新鲜花草,耳边却又响起了朝堂上群臣七嘴八舌地进谏声,质问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下去,更憋屈了。
萧贞观回到殿中接过扶疏奉上的清凉祛火的茶饮,低头饮茶时在杯盏中瞧见了水面映出的自己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心下越发烦躁,摔茶盏的手已经伸了出去,临到头又及时止住了这股子冲动。
手中的杯盏是唐窑釉下彩,千炉才出一套贡品,一盏价值百金,不能摔,摔了百金就没了。
萧贞观被火气堵得头疼,偏这时吴大监入殿回禀,说岐阳县主求见。她没听清,以为是朝臣在前朝痛骂还不够,下朝后追到了勤政殿想继续,还是扶疏提醒了一番,她才明白来的是姜见玥。
姜见玥已经许久没有入宫了,萧贞观一时有些惊讶。
“陛下,是您昨日派人前往王府宣召岐阳县主,命县主今日入宫的。”
萧贞观这才想起此事,连饮了三盏祛火茶才道,“请县主进来。”
勤政殿里头静悄悄的,外头也静悄悄的,连夏日蝉鸣也听不着,定是勤政殿的宫人将树上的蝉都捉了干净。
王府也有花草树木,一到夏日,树上也会出现许多蝉,白天黑夜地叫个不停,有时候她嫌蝉鸣扰得人心烦,便会让下人用竹竿裹上面将蝉黏去一些,但从来没有清理干净过。
勤政殿外连一只蝉都没有了,可见陛下心里究竟有多么烦躁。
姜见玥这般想着,一只脚已经迈过了门槛,轻车熟路地往侧殿书房走去。
“县主,请您往这边走。”吴大监轻声提醒。
姜见玥脚下一顿,“多谢大监。”
萧贞观不在侧殿书房,而在寝殿。姜见玥进来时,她已经换了一身家常的裙裾,发间的龙凤双钗也褪了下来,松了发髻,用一根金嵌宝牡丹长簪挽着,整个人歪靠在三足麒麟兽蹄曲面凭几上。
“请陛下安,吾皇万岁。”姜见玥俯身行礼。
萧贞观随手一抬,“起来吧,不用多礼。”
姜见玥在青菡搬来的月牙杌上坐下,仔细瞧了瞧萧贞观的脸色,关切道,“陛下近日难以安眠?臣女瞧着,陛下似乎很是疲惫。”
何止不能安眠,她可是连着数日都未曾合过眼,便是这般用功,朝臣依旧觉得她怠政,那副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像刀剑一般掷过来,她这才由衷动了怒。
“从去岁开始天灾不断,朕实在是……”萧贞观叹了口气,“罢了,刚下朝,不说了。”
姜见玥心里清楚,她这是今日在早朝上听了不少谏言,且这些谏言怕是都不怎么好听。
既然萧贞观不愿提,姜见玥也就不再追问。
“陛下召见臣女,不知是有何事?”
萧贞观换了个方向继续歪靠着,“也无甚大事,就是忽然想到许久没见过你了。”
“陛下国事繁重,臣女不敢打扰。”姜见玥好声解释道。
“朕知道,江南发生水灾,你身在京中,必然会担忧,”萧贞观指了指手边的一封奏疏,“昨日才送来的,姜主簿一行已入楚州,朕是看到了这一封奏疏,才忽然想起你阿耶阿娘还有小妹都在楚州。”
姜见玥闻言眸光一亮,“陛下,容臣女斗胆一问,不知楚州眼下是何种情形?”
萧贞观眉心紧皱,摇头道,“比朕想的还要严重得多,据太仓令的奏疏回报,楚州已经淹了半个城。”
“什么?”姜见玥惊愕不已,“连楚州都淹了半个城?!”
“朕初看奏疏之时同你一般惊讶,楚州乃留都,”萧贞观强调道,“留都啊,太祖皇帝在建造楚州行宫之时,就思量到楚州临近长江,水患易发,因而当初一并修缮了楚州城,底下导洪水道密布,若是连楚州也淹了半个城,江南其余诸州,更是不堪设想。”
眼看姜见玥的神色越来越苍白,萧贞观察觉到话说过了,便安慰道,“许院首母女三人应当无事,阿玥不必担忧。”
姜见玥难得在萧贞观面前红了眼,“臣女虽知阿耶阿娘小妹不会有事,但还是忍不住担心他们……”
“眼下江南形势严峻,阿玥,你要保重自己。”
“姨母也这么说,她不让臣女前往楚州……”姜见玥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低到微不可察,可萧贞观却听见了。
“阿玥,你想去楚州?”
姜见玥迟疑了一会儿才点头,“不瞒陛下,臣女近日也是寝食难安,只要一闭上眼,就忍不住去想阿耶阿娘还有小妹眼下是个什么情形,书院有没有被暴雨推倒,家中有没有被水灾殃及,可臣女也知此时若是回去,姨母便要分出人手保护臣女,臣女不敢添乱,便也只能胡思乱想罢了。”
萧贞观闻言沉默,姜见玥不用抬头看她的神色也能猜到她此刻的挣扎。
从萧贞观主动提到许清婉夫妇母女三人开始,姜见玥就差不多猜测到萧贞观此番召见她的真正目的。
萧九瑜的暗卫只负责保护姜见黎的安危,若不发生意外,或许还能顺带看顾一下傅缙,若是形势危急,就未必能够顾得上了,所以萧贞观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缘由派出自己的暗卫前往江南。这个念头一起,她就立刻想到了姜见玥,姜见玥的耶娘小妹皆在楚州,姜见玥若想回楚州,为着这个从前伴读的安危,她派出暗卫一路护送,在萧九瑜与太上皇那里,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此举不免有“重色轻友”的嫌疑,江南形势非同一般,姜见玥若当真回去,说不准就会遭遇危险,她这么做,私心太重,过于自私。
难道阿玥同她数十年的情谊,还比不上她与傅缙相遇的短短几个月吗?
当真要让阿玥前往楚州吗?当真要置她于危险之地吗?
萧贞观眸光晦暗不明,闭口不言,姜见玥耐心地等待着,她敢笃定,萧贞观忍不住。
果然,一盏茶后,姜见玥就听到上首传来的一声沉重的叹息,“阿玥,你当真想前往楚州吗?那里如今十分危险。”
姜见玥满怀希冀地抬起头,“陛下莫不是同意臣女前往楚州探亲?”
“阿玥,朕再问你一遍,你想好了再回答朕,朕给你反悔的机会。”
“若是能够,臣女想回去看看耶娘小妹,臣女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他们了。”姜见玥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上回臣女离开楚州时,阿徽生了病,眼下也不知她的病好些了没?”
阿徽便是姜见玥的亲妹妹,魏延徽。许清婉怀魏延徽时,正遇上三年一次的科考,身为楚州毓秀书院院首,每到这时便是劳心又劳力,因而魏延徽胎中将养不足,从小就体弱多病,若非身子实在不堪重任,她也不会从父姓魏,而会同姜见玥一般从姜姓。据说魏延徽还在许清婉腹中时,苏后就将她的名字取好了,叫做姜见徽,无论男女皆可用此名,哪知孩子出生后不哭不闹,医师更是下了活不过三月的断言,承临帝派出尚药局奉御前往楚州待了半年有余才保下了这个孩子,而后苏后遵从许清婉夫妇的心愿,将姜见徽改为魏延徽,只盼她平安长大就好。
萧贞观没见过魏延徽几回,但鲜少的几回相见,魏延徽都是病怏怏的,见姜见玥提起魏延徽,她才真正下定了决心,“那么你便回去看看吧,姨母那里有朕在,你无需担忧,朕会派出十名暗卫暗中保护,你尽可安心。”
姜见玥喜出望外地起身俯首,“臣女谢陛下隆恩!”
“阿玥,路上小心些。”
面对姜见玥满目的喜悦,萧贞观心虚地撇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