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狄见到她后一通牢骚:“昨天和几个同行陪房产局的大领导唱歌。那些人在ktv全程给领导举着麦克风,有人负责鼓掌,有人负责装傻扮疯跳舞,我真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几个同行,都是平常手底下管着几百号人的,都太他妈地会装孙子了。”
夏志琪接过秘书递来的茶杯给他,问:“您没上去唱一首?”
老狄撇嘴:“我买了单,晚饭的茅台也是我带的,咱就默默出钱好了,不出那个丑。”
抱怨完了,老狄才想起来问:“听说你们拿下鸿辉的单子了?”
夏志琪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正在琢磨怎么回复,只听老狄道:“我就说嘛,曹天娇是有两把刷子的,不过你头也很铁,敢直接拉着姓姜的要求参加比稿,不错,有胆子。”
夏志琪这才松口气,说:“吃不到肉,啃点骨头也行。”
老狄提醒她:“找机会去谢一下那个姓姜的,他肯定还是出手了,光靠曹天娇这事儿成不了。”
见对方没吭声,老狄明白她有点懵,这才意味深长地说:“策划稿那玩意儿就是用来包装结果的,你要一直关注稿子背后的事。这是我一路当老板的心得体会。”
夏志琪忙说:“谢谢狄董提醒。”现在她满脑子都是服务费的事儿,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提钱。
这时,老狄的助理过来找他签字,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都是文档。
老狄的手机恰好也在此刻响起来,他只好左手接电话,右手签字。
夏志琪赶紧主动帮他一张张翻文档,他签一张,她就顺势翻过去一张。
老狄打完电话字都没签完,他问助理:“后天的官司谁出庭啊?”
助理说:“杜总说他那几天要去医院看病,去不了。”
老狄翻了个白眼:“这老东西。”
夏志琪猜测他说的就是导致酒店产权被冻结的那起官司。
她问:“没请律师?”
老狄不以为然道:“请啥律师?我和原告电话里都谈好了,开庭就伏法,法院直接宣判,尾款和律师费我都付,老杜就以公司代表身份过去。”
他想了一下,试着问:“让行政去?”助理小声说:“行政说她不敢,她害怕公检法。”
老狄脱口骂道:“不上路的东西!要不叫小狄去?”助理道:“小狄出差了,您忘了?”
老狄气道:“总不能我去亲自去吧?”
夏志琪思忖,不就是代表原告公司走个过场嘛?这事儿毫无难度,而且老狄一旦拿到银行贷款,少不了先把欠自己的月费补上。
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再说,她还没去过法院呢,权当开眼了。
想到这里,她立即请缨:“看我行吗?”老狄一拍大腿:“我看行!”
说完这个,他就交代助理,让赶紧联系法院说要变更被告方的出庭代表。
见助理出门,老狄这才叮嘱她:“我再强调一点啊,房产交易中心见了法院文书才会解冻酒店的产权,这样才不会影响后续的银行尽调,我的钱才能很快到账,懂了吗?”
夏志琪当然懂,她说:“知道了,我就出个庭嘛,很简单的。”
老狄连忙摆手:“上午开庭,你得催法院的人,让他们下午4点前就把文书送到房产交易中心,务必当天送达!”
说得很轻松,就像餐厅吃饭催跑堂的赶紧上菜那样。
夏志琪霎那间感到了十足的困惑,是她理解错误,还是听错了,老狄就是字面意思吗?
催一下法院?
怎么催,催哪一位呢?
她还想再多问几句,老狄又开始接电话了,只对进门的助理说了一句“你把东西都给她”。
助理说:“走,把东西给你。”
夏志琪还以为是什么开庭要用的材料,结果助理递来的是一个厚实的信封,里面是一把超市购物卡,加起来面值合计2000块。
她吓了一跳:“干嘛?我不要好处费。”
助理笑道:“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去法院办事用的。”
这东西更加烫手了。
她赶紧一把推开信封:“朝国家公职人员行贿?这是犯法的。”
助理露出讥讽的笑意:“哎呀,你脑子活络一点好伐?又不是让法院颠倒是非,就是盯着法院的人把文书尽快送达,怎么就犯法了?”
夏志琪小心地问:“真不会把我抓起来吗?”
助理明显不耐烦了:“你不去的话,我叫狄董换人。”
“算了,我去!”夏志琪一把抓过那只信封,说:“把你们公司的介绍资料,不管是黑白还是彩印的,都给我几份。”
她总算明白了,90年代法制法规不健全,灰色地带四处可见。
狄董长期浸淫在这种环境,朝人送礼送钱早就都习以为常。
但她的成长年代和他们不同,她所在的背景里,营商环境是逐渐变好的,她更是遵纪守法的好孩子。
所以,这件事真得很让她为难,可她都主动揽下来了,那也只好去碰碰运气。
她拿着这个牛皮信封,一边走一边祈祷:“老天保佑,千万别把我抓起来。”
在夏志琪的想象中,那天当她颤颤巍巍把购物卡拿出来以后,有人一脸鄙夷把它们丢到地上,呵斥道:“大胆妖妇,竟敢贿赂本官!来人啊,把这厮拖下去、丢到衙门外!”
等她走出了老狄独栋的办公楼,门口传达室保安大爷认出来她,赶紧帮忙开了闸门,还冲她打招呼说:“要下雨了,赶紧回去吧。”
这个保安夏志琪早就听说过,从老狄创业初就一直跟着他,特别机敏。
凡是有讨要工程款的人来,只要对方露出强制闯门的意思,刚碰到他,老保安就会顺势躺地上说被撞坏了骨头。
有一次争执比较久,老保安愣是在水泥地上躺了三个多小时。
而且他很有眼力见,但凡有点身份的人要出门,他都会飞快地亲自帮忙开闸机,摆出极为殷勤的姿态。
他一没文凭,二没专业,一年至少到手起码1万块,别说那些拧螺丝的青工了,这收入比不少大学生都要高,而且还在楼里,不风吹日晒,有茶水间,也有休息的椅子。
不管什么时代,机灵的人总归会过得比较好,她不由感慨。
两天后,夏志琪出现在了法院门口。
先是登记身份资料,检查提包内有无违禁物资后,她就走进了法院大门。
从外表看是很普通的办公楼,也就是台阶比较高而已。
她来得比较早,慢悠悠地穿过了长长的走廊。
这一趟,真是大开眼界。
因为有不少民事案件都在半开放的环境里审判,一些当事人的嗓门之大,简直声动全楼。
有当事人在门口询问律师:“待会要不要下跪啊?”
还有当事人在情急之下喊:“大人,你听我说!”得到的回复是:“请叫我审判长”。
当事人立即改口:“启禀审判长青天大老爷!”
中国人千百年来与生俱来的就是跪求青天大老爷的基因。
夏志琪为了不笑出声,废了好大力气。
特别是一个有关拆迁补偿的纠纷,好多人聚集在法庭门口拌嘴,几乎挡住了她的去路。
只见一个中年大叔气势汹汹:“有后台的才能分到市区江边上的房子,没后台的只能住郊区,都快看见‘江苏人民欢迎你’的牌子了。”
他的对家是个老头,口舌也很利索:“江苏不好吗?都是中国,一样很好的啊。”
中年大叔:“册那,你觉得好你怎么不搬过去?”
老头回敬:“阿拉是市区人好伐?不像你,全家都是郊区乡吾宁!”
中年大叔的老婆也前来应战:“乡吾宁又哪能啦?你家不也是解放前逃难过来的吗,真正的有钱人49年就去香港、台湾和美国了,你那么有本事怎么还赖在中国啊?”
最后还是审判长黑着脸把他们都喊了进去。
至于老狄的官司嘛,确实泛善可陈,原告是位男律师,审判长是位中年女性,她按照流程确认完各类细节,很快就宣布当庭结案。
律师上去和她简单聊了几句就走了,诺大的法庭,就剩下了书记员以及审判长。
夏志琪鼓足勇气上前道:“审判长,我有些情况。”
对方抬起头和蔼地问:“怎么啦?”
就是她这个和气的表情鼓励了她,夏志琪深呼吸一口才说:“被告公司现在正在和银行谈抵押贷款事宜,银行明天就会去调查酒店的产权,全厂子的人都在等这笔钱发工资,所以我想能不能——”
审判长笑了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宣判文书我中午之前就能写好。”
夏志琪喜出望外:“那太好了,今天就能送到吗?”
对方很认真地回答她:“送文书是执行庭的责任,不归我管,你要自己想办法了。”
夏志琪刚想问“执行庭”在哪里办公,她应该去找哪一位,人家就带着书记员一起离开了,完全没给她多说一句话的机会。
可对方确实已经尽力帮她了,仅是摆明态度不想多掺和而已。
夏志琪连忙跑出法庭,刚才还熙熙攘攘的走廊里,除了门口执勤的,她连问路都找不到一个人。
她总不能拉住执勤法警问:“哎,大哥你好,请问执行庭在哪里,我要去送礼走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