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安拉开窗帘。外边凝着厚重的水汽,整个世界灰雾蒙蒙,看不真切。
“叫我岑安吧,我的名字。听着亲切些,”岑安转头,对江漓露出微笑,“姐姐。”
“岑、安?”
安,意义挺好的一个字,偏又姓岑,读起来总觉得有几分萧索。
“真有意思,有一天会被黑杰克叫姐姐。”
江漓窝在沙发里,两指间擎着烟,将岑安从头到脚地审了许多遍。岑安姿势散漫地坐在飘窗上,背靠乌黑潮湿的黎明。
“给我也来一根呗,姐姐?”岑安指着她随手扔在矮桌上的烟盒。
江烬先一步拾起,微微挑眉:“你还会抽烟?”
“你不会么?”岑安反问。
“不会。”
江烬递过去一根,岑安张嘴咬住,双手撑住飘窗台,往后靠了靠,示意江烬附身。
“哒”地一声,火苗自江烬右手跃出,慢慢地护送到岑安嘴边儿。岑安下巴微抬,眸似枫糖,目光自始至终地黏着江烬。
一口烟雾徐徐地吹在江烬脸上。江烬没躲,隔着缭绕烟雾,瞧见岑安略微失神的眼睛。
“改天我教你啊?”岑安调笑地看着他。
江烬握住他的手,摇头笑道:“不学。”
江漓冷哼一声。即便早知道他俩有一腿,还是看不惯她弟弟这幅便宜模样。她想,幸好江烬还是要脸的,没当着她的面往人家身上坐。
“今晚做的过分了吧,岑安?”她指指桌上的文件盒,“看看你干的好事。”
文件盒里的纸张,和岑安在审讯室见过的诉状材质相当,流体般漂浮在他面前,上面的图文都是动态的、实时的。文件记录着蓝医疾控中心越算越多的损失,近地层遭到不明飞行物轰击、负16层资料室毁于爆炸、智能建筑布线严重毁坏、污染区拉响病菌危机预警,整个42层在厚重的硝烟中訇然毁灭……
岑安看到了被他当作炮弹用的列车车厢,已经毁损得看不出轮廓,最坚固的还属列车头,此刻正躺在低空着陆岛中心,一群机器人围着它勘验、调取物证。
岑安翻完所有的文件后,乐了:“可是姐姐,好像确实没有证据,证明是我干的啊?”
“嗯,是这样。”江漓承认,看着他和江烬紧握的手,微笑道,“但我知道是你。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们之间,可以不见外的。”
“我弄坏那么多东西,看姐姐的意思,不打算找我追责赔偿?”
“那都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岑安抽出一张文件,念出声:“疑似析冰黑客破坏医院污染区,释放T字号‘噬脑’生物病毒,意图发动生化型恐怖袭击——什么啊,又往我身上泼脏水?”
析冰是以黑杰克为首的黑客组织,这两个字等同于黑杰克。
江漓问:“那病毒,真的不是你,或者你的手下泄露出去的?”
“我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去的可真是时候啊,看来病毒泄露的黑锅刚好可以甩到我身上。让我猜猜,接下来,原本因病毒研究引发的乱子,是不是可以不用藏着掖着了?偷天换日地往我身上推就行?”
岑安说着,又朝江烬吹了口烟。
江烬忍无可忍,抬手往他腮边轻拍一巴掌,收手时却被他攥住,强硬地放回挨过打的地方。
岑安蹭他掌心:“烬哥,顶罪、背黑锅这种事儿上,我还挺有天赋的,是吧?”
江烬脸色微变。他知道,这句讽刺,是岑安的心里话。
江漓无视了两人打情骂俏似的动作:“你当真跟‘噬脑’病毒无关?”
“当然无关。”岑安冷冷道。
“那你……去疾控中心干什么?”
岑安实话实说:“我比较好奇零号疫苗,去了疾控负十六层的资料室。返回路上,意外知道污染区出现危机,你们的研究员打算对那一层进行地毯式摧毁,可我的朋友恰好在那里工作,我得救她。”
“我信你说的。”江漓摁灭烟蒂,“零号疫苗怎么了?”
岑安笑了:“我还以为你能给我答案呢。”
江漓顿了顿,“我不知道。”
“阿兰。”
岑安启用阿兰,把人工智能只存在于自己和江烬脑海中的声音共享给江漓。
江漓意识到脑机被悄无声息地开启时,一脸不可思议:“你竟然……”
她的脑机防火墙也算最新最强的一代,在岑安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江漓愣愣地看着岑安。
岑安歉疚一笑。他太急于共享阿兰的声音,忘了向她的脑机申请访问权限。
出乎意料的,江漓的脑机存储部分里,除了关于蓝医庞大、面面俱到的信息数据,没有任何不正常的资料文件。想想也合理,没有绝对安全的网络系统,这年头的脑机技术很发达,但黑客也足够逆天,真正重要的东西可不能存计算机里。
阿兰的声音在三人脑海中同时响起,江烬敏锐地意识到了阿兰的不寻常。
人工智能是不会有情绪的,而她在犹豫。
阿兰感知到江烬,一时畏惧起来。
“你说吧。你是自己人。”江烬无谓道。
几秒后,阿兰的声音恢复冰冷机械:“零号疫苗没有问题。”
“说你分析完那些数据后的结果,你的主观猜想。”岑安提醒道。
“结果是,我觉得,呃,零号疫苗可能是盂血热的诱因。”
“盂血热?”三人齐齐皱眉。
江烬道:“理由。”
“我资料室里辑魂监狱相关数据全扫了一遍。并不是所有囚犯都接种过零号,但都经过械体与异能剥离,少部分人因此变异出有害基因,被激光束终结生命。而这些变异者可分为两类,一类突发盂血热,另一类正常。我发现,突发盂血热的变异者,全都接种过零号,接种零号的变异者则不一定患有盂血热,两者是充分不必要的关系。”
阿兰顿了顿:“变异者群体基数太少,缺乏数据支撑,而且盂血热的潜伏期本来就长,不一定是监狱环境所致。所以零号诱导盂血热,只是我武断的猜想……”
“等等,”江漓脸色难看地打断道,“辑魂监狱的医护活动几乎全由蓝医承担,如果监狱出现盂血热这种罕见的疑难病例,蓝医不可能注意不到,可我……从未听说。”
阿兰:“那是因为激光束设备处理掉的,全是未患该病的变异者。盂血热囚犯在监狱的医疗资料档案里没有任何记录,这记录来自疾控负16层的零号动态建档卡,存储路径隐蔽到蓝医疾控的工作人员都没察觉,幸好主人技术强悍,破解了信息库所有或明或暗的密钥,否则我也扫描不到。”
“能查到是谁建的档吗?”江烬看向岑安。
“难说。更何况,负16的信息室已经毁了,我记得那里没在云端备份。”岑安摇摇头,心中忽感寒凉,“这么说,盂血热患者凭空消失了?既没有被激光束处决,也没活在监狱……”
阿兰道:“我找不到证据。我的机制要求我必须有客观实证才能给出结论,所以,我无法保证。”
“凭空消失,难道是……”岑安忽然响起方舱废墟的那一滩水银般的液体,神权的机械军人缓缓沉入,随后液体消失。
被带去审讯室那日,毛叔告诉过岑安如何开启雪原。他说,激光设备之下,有一座半人半马神像。开启它,就能获得雪原的许可,而不是被当做不速之客碾做肥料。
顿了几秒,岑安和江漓异口同声,“雪原?”
江烬颇为疑惑:“可我曾派军人去监狱暗查,没有得到任何迹象。”
“呃,烬哥,其实他们查到了。”岑安抱歉地看着他,“他们传给侦查所的数据包,被我截胡了。”
“什么时候?”
“就,我去你卧室,第一次看……看你那天。”岑安本想说第一次看光你的那天,考虑到江漓在侧,收敛了些。
见江烬仍一脸困惑,岑安便在他耳边提醒道:“烬哥,你真可爱——就那天。”
江烬瞬间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他,看着他笑弯的眼睛,觉得这小子很是欠打。
“……我知道了。数据包呢?”
岑安又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悄声道:“还没打开过,多少尊重一下毛叔嘛。这样,咱俩悄悄地看,不给别人。”
“……”
江烬不好再推他一次,毕竟这场亲密关系的假戏,是他发起的。他一时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好吧。”
江漓神情烦躁,在窗前来回踱步。
“雪原收容这些得了盂血热的变异者做什么?”岑安问她。
“收容?这个词用的可真体面啊,”江漓喃喃道,“早该想到的,基因变异者,可不就是雪原最爱的对象么……”
“姐姐,你这个院长好像有点失职啊。”
江漓缄口不语,脸色渐渐耷拉下来。
“姐姐怕不是挂了个虚职?”岑安毫不掩饰话里的讽刺,“无论是零号疫苗,还是盂血热病,竟然全都一无所知。这要传出去,得掀起多大舆论啊。”
岑安感受到周围空气的低压,也知道自己这句话有多作死。就在他准备站起来正面迎接她的怒火时,江烬将他往自己身后扯了扯。
“姐,他对你没有恶意,”江烬看了岑安一眼,“他的意思是,我们都有价值可以提供给对方。”
岑安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纳闷儿极了——我啥时候有这意思了?
算了,随便吧,且跟着他的路数演。
岑安轻轻靠过去,把头枕在江烬肩上,隔着薄薄的衣料,枕着他的机械蝴蝶。
江漓略一思量,阴沉的脸色有所缓和,犀利的眉眼显现出疲态,像是摘下了名为坚强的面具。
“你说的不错,岑安,我的处境的确有点尴尬。”江漓顿了顿,推心置腹道,“蓝医不止是个医院,它很庞大,理事会权力分散,混入其中的叛徒也很多,我上任五年,仍然有很多事无法独立做主。”
江漓看着他,双眸如沉在寒潭下鹅卵石:“但我必须掌握所有权力,因为只有我,能阻止蓝医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