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来是很不好了。
床上躺着,气若游丝,人事不知。
说起来真是可怜,简直是老天有意跟她过不去。她小女孩子身底子再弱,总比吴青玉强,吴青玉尚且好好的,她却成了这模样。本来昨日看医吃药,又兼睡了个整白天,到晚间时,眼见着好得多,吴青玉只当人是要好了,陪着说了几句话后便安心地熄灯睡下了,不料夜里变故陡生。
吴青玉一向觉浅,寻常脚步声都能把她吵醒,何况是摔门这样的大动静?当即惊叫一声坐起来,脑内嗡鸣,心中发紧,捂着胸口喘了好一阵儿才缓过些,而后便听见墙外声势浩大的哕声,她当即就想到善来,连忙起身穿衣,踩上鞋,灯都来不及点,一径往门外冲。
银色的月色,清清冷冷,檐下抱柱趴伏的白衣女孩儿,有一张比明月还要惨白的面庞,黑发披散,张口掉舌,活脱脱一只鬼。
不是鬼而是善来。
似乎是已经吐完了,也是,有什么好吐的呢?一整天,几乎什么也没有吃。
吴青玉赶紧上前把人往屋里扶,触手冰凉,心下一惊,当即就想,这是要坏。
果然,进了屋就打起寒战来,叫她还回被窝里,才钻进去,又蹦起来,还是哕,捂着嘴往外头跑,但这一次没有在檐下停住,而是往更远处跑去了。
这时候是三更,不知道哪里的鸡,孤零零地叫了一声。
三更到五更,不知折腾了多少回,后来终于安生了,却安生得叫人害怕,一点声儿没有,浑身火烫。
吴青玉一直陪着,眼睛瞧着,心如火煎,但也不敢闹出来,只是苦熬着,站在窗边焦急地盼天亮,急到了顶儿,捂住嘴呜咽着落下泪来。
重新看医,又重新配药,却丁点不见好,且似乎愈发严重了,可见大夫和药都没有用。
依着吴青玉的想法,留住那大夫,叫他在一边守着,一有什么不好,立马就看,可兴都不是萍城,乐夫人也不是秦老夫人,有些话说出来没意思。
是真没办法了,吴青玉哭着对刘悯说:“我手边还有几个钱,怜思你拿上,到外头买一块喜板,再买些寿衣什么的,给她冲一冲……”
怎么就到这地步了?
“妈妈不要说胡话!”刘悯气急败坏地喊了出来,咬牙切齿的。
他是色厉内荏,其实心里也是怕,怕善来真死了。
她要真是死了,就是他害死她,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
他受不住。
得想办法,像个办法……
“……送她出去!哪个医馆好就送到哪里去!不管花多少钱……”
对呀!送出去,请个大夫形影不离地看护!
有了办法,吴青玉立马不哭了,抬袖在脸上胡噜一通,说:“我去找人过来抬她!”
找了人,还得去找乐夫人。
毕竟是女主子,不能不跟她说一声,否则就太不把人放眼里了。
又到了怡和堂,这回刘慎也在,和乐夫人一坐一站,紧挨着,你一句我一句地细声说着话。
吴青玉进去,喊过老爷太太,不等问,就一气儿把话全说了,说完还跪下磕头,“好歹是一条命,求太太成全。”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聪明人,这会儿又太着急,难免说错话办错事。
头不该磕,最后那句话也不该说。
乐夫人心想,这么一件小事,我还不至于不答应,弄这样架势,仿佛我是什么不通情理的恶人,这是干什么?
乐夫人也不是好惹的,当即呦一声,抚着心口似乎不敢置信地说:“怎么会这样?王院判前头不是说不必忧虑?难道他糊弄我?还是他装腔作势欺世盗名?要真这样,他非得给我个交代才行!”
吴青玉虽是迟钝人,这会儿也觉出不对来了,往前一想,才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叫这位主母不高兴了,因为奶大了刘悯,她在萍城的刘府,素来是很有地位,她又是低调性子,从来不挑事,所以一向没什么人寻她的晦气,她也就一直没有长进的机会,这会儿遇到事,实在是应付不来,愣着,口不能言。
好在刘慎是孝顺儿子,到底是母亲托付的人,又难得有才气,真要是这么没了,可惜了这个人不说,同母亲也没法交代。
“我听说,城东有家医馆,似乎叫清正斋,里头有位女医,是杏林世家出身,医术精湛,倒可以请过来。”
女医的话,进后宅没顾虑,住下也是可以的,不必挪病人,要是能请来,真是再好不过了。
乐夫人的脾气,再大,对刘慎都是没办法使的,对他,她永远是一蓬轻柔的云,一点尖锐也没有,当下笑着讲:“真是个好法子!怎么我想不到?”话里很有几分懊恼。
刘慎笑了笑,“当局者迷,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
有他为乐夫人开脱,如此爱护,乐夫人心里哪还能有不满?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吴青玉回去和刘悯说,刘悯也觉得这样再好不过,于是抓着善来的手在床边坐下,专心等大夫来。
大夫直到正午才来,毕竟在城东,离得远。
很年轻,估计也就十五六岁,身量修长削瘦,肩臂挺拔如竹,穿桃色对襟短衫配米色旋裙,斜背着个药箱,正贴在胯上,身姿甚是清爽利落,脸也生的很漂亮,眉眼间自由一股清气,粉黛不施,却有满头满脸的灰,一进门便问:“是哪个生病?”
吴青玉忙说:“在这儿呢!病得动不了,您过来瞧瞧。”
大夫应了一声,一边摘药箱一边快步朝床走。
刘悯早已站了起来,这大夫也不要人让,径自坐在了刘悯先前坐着的凳子上,抬手就去诊脉,一面诊,一面看善来脸色。
看病都是那一套,望闻问切,这位也一样,问完了,又管吴青玉要前头两张药方。
女医的好处这会子就显出来了,“药方没问题,很高明,就这么吃,我来给她扎两针,好得快一些。”说着,打开医箱,拿出银针包来,同时不满地看了刘悯一眼,“你不走?”
针灸得脱衣裳,治水土不服要扎的穴,差不多得把人脱光,刘悯年纪再小,也是男的,这时候当然需要退避。
但是刘悯一个小孩儿,既没学过医,先前也没历过这种事,不知道里头的门道,只当是大夫嫌人多碍事,他放在心上的人这会儿正处于危急关头,且他还对她有愧,他是一刻也不愿意同她分开,所以他拒绝:“我只看,不多事,你不必管我。”
大夫听了,柳眉倒竖,直接上手把他往门外搡,“出去出去!小小年纪,瞧着也是像模像样,怎么这样不知廉耻?你看什么?女孩子的身子,是你能看的吗?快出去!”手上用力,把人推得一趔趄。
刘悯生性聪慧,先前再不知道,这会儿听话音儿,能猜到个七七八八,不由得面红耳赤,同里头那个生病的人没什么两样了。
施针前,大夫管吴青玉要温水,“我得先把手脸洗干净,骑马过来的,吹了风,蓬头垢面的,您别见笑。”话里有些不好意思,笑得也有几分讪讪。
吴青玉忙叫小丫头去要水,同时向这大夫致歉:“是我没眼色了,您一路辛苦了,多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一定保佑您,您一定有好报!”
大夫爽朗一笑,挥手道:“您真是谬赞了,不过是为医者的本分罢了……”说着,小丫头送了水来,大夫停了话,低头去洗脸,洗过脸,便开始着手下针。
也是因为来得太急,臂绳没有带,再找又要费功夫,大夫干脆直接脱了外衫,只穿中衣来来去去,如此爽快利落,直看得一旁的吴青玉目瞪口呆。
善来是整个被扒光了,仅有白布遮身,由着这大夫折腾,这还好是烧糊涂了,要是清醒,心里那关未必过得去。
丈夫的唇生得好,饱满丰润,不化而朱,说话的时候,鲜活得似一朵花,但是这会儿施针,就是一条线了,因为抿得紧,颜色都压褪了,不过瞳仁倒是瞧起来愈发亮了。
约莫一炷香时间过去,大夫开始拔针,拔针带出血,量不算大,但是那么多针口……吴青玉看得直落眼泪。
最后一根针拔去,大夫呼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着对吴青玉说:“瞧着吧!”
吴青玉千恩万谢,料理好善来,就出去叫小丫头们端饭食来,大夫正端着茶碗喝茶,听见了,笑说:“叨扰了。”
吴青玉忙说都是应当的,又同大夫确认:“您今天是留宿吧?我不知道是谁去请的您,有没有同您讲清楚……”
大夫点了点头,“是说定了,住下没有问题,病患好转了再回去。”
吴青玉又是千恩万谢,夸赞大夫宅心仁厚,连菩萨转世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大夫也敬神佛,不敢生受,连道四五个不敢,不过脸上却是笑着的,但是笑完了,又叹气,再开口时,声音很是萧瑟:“我是很愿意留下的,好歹是有事做……”
吴青玉听着这声口不对,正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话时,门外忽然有声音道:“怜思怎么在这里站着?”
是乐夫人,吴青玉忙低声对大夫讲:“是我家太太。”然后快步迎了出去。
大夫想了想,也跟着迎了上去。
乐夫人一句话问得刘悯再次脸红起来,正不知要如何答话,吴青玉跟大夫赶了过来,解了他的围。
吴青玉喊太太,大夫也跟着低头喊太太。
乐夫人再有脾气,也是大家小姐,礼仪教养是不缺的,看见生人,料想是外客,于是颔首从容一笑,问道:“是女神医?”
大夫有些惶恐,“神医二字不敢当,太太羞煞人也!”
乐夫人看着大夫,笑道:“好一个灵秀人!神医既不肯受,不知要如何称呼,敢问贵姓?”
“免贵姓楚。”
“原来是楚大夫。”乐夫人笑道:“说起来倒有缘,多年前太医院有位楚太医,当真是妙手回春,我还在家做姑娘时,有一年生了病,脸上不住地生燎泡,看了好些大夫都不见好,真吓死了,后来就是这位楚太医给开了房子,内服外敷,半个月就好全了,说是救命恩人也不为过,只可惜……听说是寿终正寝,想是修够了德行,到天上做神仙去了。”
楚大夫听了笑说:“家祖父的确是寿终正寝,睡梦中去的,已经算有福,可以知足了。”
“原来真是故人之后!可见是真有缘!”乐夫人的惊喜不是装的,亲近地抓起楚大夫的两只手,笑说:“既是楚大夫的子息,医术想必也高明得很,以后若有事劳烦,楚大夫千万莫要推辞呀!”
楚大夫的欣喜也不是装的,一双亮晶晶的眼,望着乐夫人,恳切道:“父祖令名,不敢辱之,他日夫人有召,定当赴汤蹈火,还请夫人多想着我。”
“这是自然!世上就是要多一些楚大夫这样的女医才好!都是女人,更说得上话!将来楚大夫名扬四海,自有后来者以楚大夫为楷模,于后世可谓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