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刘悯,吴青玉也是有体面的人,乐夫人愿意给她脸,于是点了点头,笑道:“如此再好不过了,你多费心。”言罢,偏头去看刘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话里也带着笑:“朝食可用过了?想是还没有吧,我也没呢!到我那儿去吧,咱们一起吃。”
刘悯不愿意去。他们一家子和和美美欢欢喜喜,他一个外人,瞎凑什么?没的找不自在,何况善来又病得这样,但是她又张了口,怎么好拂她的面子?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而且乳母又是那般神情……他心里着实不忍,低下了头,轻声道:“太太赐饭,岂有推辞的道理?”
乐夫人高兴了,笑得眉眼弯弯,这儿子是个好相处的,于是她胆子也大起来,牵起他的手,嗔道:“什么赐不赐的!一家子骨肉,怎么就用上这个字了?以后可不许这么生分了!”
刘悯没话说,因此只是笑。
他笑,乐夫人也笑,笑着,拉着人往外走,“咱们快过去,老爷该打完拳回来了。”
乐夫人走得急,刘悯简直物件似的被扯带着磕磕绊绊往前走,颇有些狼狈,他自己也知道,心里就有些生气,他是自小凤凰一般捧大的,哪受过这种对待?这要是还在家……到底是有脾气的人,转过脸就翻了个白眼,却不期然和吴青玉四目相撞。
吴青玉的身子才真是破布呢,本来就破,又经颠簸,更不成样子了,脊背塌着,脸上没丁点血色,且还不是白,是青,看着叫人心颤。就是这样的吴青玉,他的乳母,多年来一心一意待他好的人,张着一双疲惫的眼,哀哀地看着他,隐隐有恳求意……她肯定瞧见他那个白眼了,她最知道他,怕他忍不住,闹起来,得罪这个继母,以后没法容身。
妈妈一生吃足了苦,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为了他,又闹到这境地……
都是为了他。
妈妈待他的心,同亲生母亲也没分别的,只要她能安心,自己便是受些委屈,又有何妨呢?
于是他冲吴青玉笑了笑。
这就够了,妈妈了解他,一定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如他所想,吴青玉的确知道,心下大安,可是转眼又难过起来,为他的懂事难过,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偏有这样坎坷的命数!母亲早逝,同父亲也没有深感情,只有一个年迈的祖母,还有她……她是肯为他死的,可她一条贱命,无足轻重,就是死了,也掀不起什么浪花,帮不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地活,活着,陪伴他,已经凄惨到这地步,还是不够,她是没以后的人,这样的破烂身子,连活着都不能……
只能指望别人。
善来就是这个“别人”。
她一路跌撞着朝床走过去,在床沿坐下,抓起那通红的手,烫得她眼泪都流下来。
“好孩子,你一定没事的,佛祖保佑你……”
一通忙乱,终于挪好了地方,药也送了过来。
先喂粥,再喂药,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下去,喂完了,就开始念佛号。
果然佛祖保佑,药才吃下去,人就好了些,身上摸着没先前烫了,神识也清醒了些,有精神坐起来说话了。
吴青玉见了,忙把人按回去,“别起来,躺着发汗,出了汗,病就好了。”
善来也就躺下继续睡,睡了一整天,只有该吃饭那会被喊了起来,鸟啄食似的吃了两口饭,吃完饭又喝药,稍坐一会儿,又继续躺下睡。
吴青玉一直在旁守着,不时地伸出手探一探她额头,见热的确慢慢退了下去,这才把心再次放回腔子里,整个人松泛下来。
刘悯又是直到天黑了才回广益堂,他的继母实在是个热情的人,十分善言辞,话总是说不完似的,刘悯不得不老实坐着敷衍她。
一回来,就直奔吴青玉和善来在的耳房。
善来睡着,他就问吴青玉,“妈妈,她可好了?”
吴青玉笑道:“好得多了,不怎么烧了。”
刘悯放了心,也笑起来。
他笑了,吴青玉却哭了,看着他,簌簌落下泪来。
刘悯慌了,忙执住吴青玉的双手问怎么了。
吴青玉其实有好些话想说,她想问刘悯好不好,后母性情如何,可曾难为他,都是她关心的事,然而不能问,一是隔墙有耳,怕乐夫人不是个好的,刘悯说出什么不好的话给人听去,报到不好的后母那里去,生出是非,二是一旦起了头,势必不是三两句话能说清的,善来病着,她不愿意刘悯久待,要是过了病气到身上,可怎么好?所以还是不说的好。
“我是想起了她先前的样子,心里疼。”
刘悯也说,“的确怪叫人心疼的,好在快要好了,没什么事。”
他对善来这样上心,真是好事,吴青玉心里很高兴,不自觉就笑出来,但也没忘了要赶他走的事。
“你累了一天了,快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不用担心。”
刘悯不想走,吴青玉和善来都在这儿,他才不想到别的地方去,“我再陪妈妈一会儿,妈妈昨天睡着,咱们没能说成话。”
吴青玉当然想和他说话,但是他的安康重要,“你先回去,等她好了,咱们再说话不迟。”
吴青玉了解刘悯,刘悯当然也了解吴青玉,他为了吴青玉连乐夫人都能忍,这会儿自然也不违背。
“那咱们明儿再说话。”
吴青玉一面答应着,一面送他出去。
他两个都觉得,善来明日一定会好的。
但是没有,不仅没好,而且似乎更严重了些。
善来在夜里再一次烧得浑身滚烫,脸上甚至烧出了密密麻麻的疙瘩,还添了呕吐腹泻的症状。
吴青玉吓坏了,一早就亲自去求乐夫人,想要再请大夫来瞧。
些许小事儿,乐夫人当然不会不应,只是不赶巧,齐太医竟然出诊去了,没请着,那婆子一个人回来了,到乐夫人跟前回话。也不知是话传得不准,这般不济事,丢尽了乐夫人的脸,气得乐夫人破口大骂。
“你这老货!蠢得简直没边了!天底下难道只他一个人会医术!见不着他你不会找别人!一点小事,办成这模样!滚!”
骂完又砸茶杯,直把那婆子砸出了屋,惊呆了一旁坐着的吴青玉。
这样子……哪里是个好相与的?她真的会对怜思好吗?
吴青玉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与惊恐之中。
乐夫人骂完了人,便另作了指派,叫人到另一条街上去请王院判。
虽说王太医住得远,但是刘府的马车也快,马鞭甩得似电,所以王院判很快也就到了。
还是那一套,望闻问切。
毕竟是大夫,不知什么时候就用得上的人,且还是院判,乐夫人再不情愿,也得跟过去敷衍,只是这次没有贵脚踏贱地,而是在广益堂院子里踱步。
刘悯梳洗好出来的时候,王院判正向乐夫人汇报病情。
“……只是小事,但如今添了水土不服,两下交攻,就有些许麻烦……”
“呦!倒真没想到这个!”忙转头要叫人去喊刘悯,不料恰好瞧见他出来,倒省了事,赶忙朝他招手叫他过来。
“这是我们少爷,也是才过来的,您给瞧瞧,他身上可有那个病症?”
“原来是少爷,果然一表人才。”王院判笑着躬了躬身,四下望了,请刘悯到院角松树底下的石桌旁坐下,澄心定气地摸起脉来,又看了刘悯的口舌,问了几句话。
“少爷体康无疾,不过有些胃虚气弱而已,吃些丸药也就好了。”
乐夫人点了点头,放了心,转念又想,三个人,瞧了俩,单抛下那一个,也不大好,于是又请王院判给吴青玉诊脉。
吴青玉千推万阻,说自己未觉不妥,不必费功夫,捂住胳膊坚决不叫看。倒不是她不识好歹,而是太清楚自己的身体了,治是治不好的,何必麻烦?她不想给自己的奶儿子添麻烦,他已经够不容易了。
她不愿意叫看,乐夫人乐得轻省,本来嘛,一个婆子,再有体面,也还是奴才,她当然不放在心上,肯说那句话,不过是看刘悯的面子,现在面子已经给过了,要不要的,就是旁人的事了,于是笑着对王院判讲:“那位姑娘的病,还要您多费心。”
王院判恭声应好,要了纸笔写药方,又嘱咐了一些其他事宜。
乐夫人亲自将王院判送出了广益堂,而后回身来找刘悯,还是要他过去怡和堂一起用朝食的事。
刘悯当然是答应,只是吃饭时十分心不在焉,满脑子只想着病床上躺着的善来,乐夫人几次和他说话,他都没有听见,引得乐夫人笑出声来。
这样不正常,刘慎当然要过问。
乐夫人简短说了,笑着讲:“想不到怜思小小年纪就已懂得怜香惜玉了,真是好儿郎。”
刘慎不欲多说,只道:“为她倒也值得,你多费些心吧,到底是老太太托付的人。”
乐夫人软声应了一声好,“你放心,你有命,我不敢不从的。”
这次吃过饭,乐夫人体贴地没有再留人,“知道你坐不住,快回去吧,等我得了闲,我也过去。”
刘悯归心似箭,出了怡和堂便跑起来,一气儿跑回了广益堂,跑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
吴青玉心疼极了,拉住他给他抚背,“做什么跑这么急?可别有下回了,摔着了可怎么办?”
刘悯拿出自己的手,快步往床边去,“我急着瞧她,她这会儿怎么样了?”
吴青玉的回应是一声沉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