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的确是病了。
人在睡中,脸泛红,瞧着很有气色,可是口唇干燥,神色萎靡,意识模糊。
她病得很应当。
那么一件单衣,浸在凉夜里那样久。
俯着身子,伸过去一只手,探她的额头。
果然热。
她是为了我,才病的。
刘悯心里很过意不去。
眉攒到一处,站直了身子,偏头对身边人讲:“快去请大夫来。”
紫榆所看到的,同刘悯是一样的,很清楚是发生了什么事,当下不敢耽误,应了一声后就快步往外走,不料就要出暗间儿了,身后又有声音响起——
“一定要好大夫,不要那种糊弄人的。”
奴婢没有背对主子回话的理,哪怕只是应一声是,也要回转过身子,正对着人,答完了这一个是,又得回身。
真是忙得团团转。
不过只要出了暗间儿,就不必她再忙了,跑腿的事自有人做。
“去找太太跟前的方婶子,跟她说,咱们这儿的善来姑娘病了,请她回禀太太。”
小丫头应是,搁下扫帚赶紧去了。
紫榆又回暗间儿去,禀报刘悯:“回少爷,已经打发人去了。”有絮絮的话音儿,但似乎不是对她,她没忍住,掀起眼皮去瞧,就见她们少爷,溜着背坐在床边上,低声同床上的人说话。
两个小孩儿,看着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紫榆心里有些发闷。这两个人,是真挺好的。都是漂亮的人,彼此有情,偏偏年纪还小,以后有几十年的活头,几十年的陪伴,几十年的荣华富贵……真就跟戏里唱的那样,青梅竹马,鸳俦凤侣。哪怕少爷将来有了正头夫人,眼前这个,到底也还是不一样……又不是恶人,看见人家好,心里不痛快,她当然乐于见有情人终成眷属,何况又都是做奴婢的,且还跟她不一样,不是生来的奴才胚子,半路出家的,想必很历了些苦,也怪可怜的……
但是她就不可怜吗?
她也不容易。
所以也不能怨她,恶人当就当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也是戏里唱过的。
这么想着,心里好受多了,脸上带了笑,前前后后的支应着,要水,要帕子,要姜汤,埋怨人跑得慢,大夫来得晚,主子跟前上窜下跳。
她闹出好大动静,主子却没分神看她一眼,只是不错神地盯着床上躺着的人瞧,瞧她面皮越发红了,人混混沌沌,半晌没一点声息……
心里真是疼,她是为着他……大夫怎么还不来?还得等多久?多等一会儿,就得多受一分的罪……
等不下去了,坐不住,必须得为她做点什么才行,可是他能做什么呢?好像什么都做不了,床前站着,脑子里没个思绪,茫然不知所措。
门口一阵响动,紫榆竖起耳朵,竟仿佛听见了丫头喊夫人,顿时心里一跳,里头怎样也不顾了,转了身子就往外去,到了外头,一瞧,果然是,赶忙行礼问安。
乐夫人还是记着紫榆的,看着她慈笑着点了下头。
这是主子给的脸面,紫榆心头大振,想着趁热打铁跟主子搭话,可是才张了嘴,声还没出来,主子就转过了脸,快步往屋里头去了。
暗间儿暗,又窄小简陋,乐夫人是尊贵人,一向是非明屋广厦不进,这次却不计较,脚下半分停顿也无,直直踏进了暗间儿里,一点儿也没觉得委屈,跟人说话,声气儿好得不得了,“怎么就病了?可是这边的人不尽心,怠慢了?我得了消息,心里真是着急,已经叫人去请齐太医了,怜思你别着急。”
急不急的,同她也没说头儿,不过她来了,不能不应付。
她是一进来就说话,刘悯是低头行礼低头听,她的话是对他说的,他不能不搭理,且她名义上是他母亲,他该早过去给她请安,现下他没去,她却过来了,很说不过去的,于是躬下身子低声道:“多谢太太,太太辛苦了,我身上劳累,因此起得晚了,这会儿没能到怡和堂给太太请安,已经是天大的罪过,又劳太太到此,更是罪加一等,我心里真是惶恐。”
他打定了主意把人当外人,因此不肯在礼节有丝毫的欠缺,以示同她毫毛不犯,乐夫人不知道他这个的脾性,见他恭敬,心里想的是这儿子对她并没有什么不满或敌对,日后是一定能过到一起去的,当下是既高兴又宽慰,想着要赶紧加把火,一定叫他知道她对他的心。
“快别说这样话!你劳累我当然是知道的,这一路颠簸,大人且受不住,何况你呢?可怜你年纪这样小,吃这样的苦,真疼死我了!我的儿,咱们是亲母子,情分深浅,岂是以俗礼来论的?你是咱们家的独苗,将来支撑门庭要靠你,都盼着你争气,小小年纪就要你读这个学那个,把你当铁打的……我心里虽疼你,却也知道怎么样才是真的对你好!只是我妇道人家,不识几个字,学问上帮不了你,只能在小事上弥补,我的儿,我知道你们小孩子都是觉多睡不足的,你心里有我,晨省有什必要?我宁愿你省下这功夫多睡会儿!母子要相见,自有我来找你!”
慈母情深呐!
刘悯听了却很不自在。嫡亲母子不过如此,乐夫人待他这般好,他属实该庆幸,可他却不知好歹,不愿意接受她的好,更过分的是,他只在心里不愿意,没有明讲,引得她要继续待他好。他叫人这样白费功夫,真是很不堪。但凡有良知,心里不能不愧疚。
场面话都说不出来。
床上的人突然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呓语,很有些痛苦的况味,一下子就吸引了人的心神。
刘悯以为人要醒了,急忙探身过去查看,见她仍闭着眼,心里就有些着急,急得很了,乱起来,竟上手去摇,“醒醒!快醒醒!”
摇不醒,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怎么行呢?手底下的肉炭一样烫,真要烧坏了呀!他又发起急来,更乱了,手上用了大力气,不管不顾的,一副只要能把人弄醒哪怕把人摇散架了也不在乎的架势。
这癫狂模样,真把人吓到了。
乐夫人瞧得心惊,怕他真把人摇坏了——这眼见病得不轻呢,被人这么折腾,还无声无息的跟块破布似的,伸手去拉人,“停手!怜思你快停手,不能这样!”还不忘往外头喊,“一帮子没用的东西!你们断了腿了?齐太医怎么还没来!”
好在她一喊完,外头的人就接了口,大喊着:“来了!大夫来了!”
赶紧请了进来,隔扇全打开,暗间儿不暗了,齐太医和乐夫人客套了两句后便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了,开始施展他的医术。
大夫一来,刘悯就冷静了下来,一旁站着,不吵也不闹,只是胸口起伏得厉害。
齐太医才收回切脉的手,刘悯就急急开了口:“她怎样?”
因路上打听过,齐太医知道这是刘府的少爷,见他有问,不敢轻慢,离了座,拱了拱手,“姑娘只是感了寒热,近来天凉,外邪入侵,阴阳失调,本不是什么大病症,只是姑娘体弱,气血不足,是以虽只是小病症,发作起来也厉害得很,不过也不必忧心,两剂药吃下去,也就没事了。”说着,就要请纸笔。
紫榆有眼色,忙把人请到外头次间坐下,拿来笔墨纸砚叫人写药方。
齐太医笔走龙蛇,不一会儿便写下一个方子来,“这样吃,不多时便能好了。”
方子开出来了,乐夫人便叫底下人去抓药,吩咐过,便和齐太医说起场面话来,说得差不多了,便打发人送齐太医出去。
齐太医才走,刘悯就回床边坐了。
很不该,因为乐夫人还站着,他是被齐太医那几句话弄乱了神,体弱,当然体弱——她在萍城就不怎么好,历了那样的事,伤心欲绝,还没缓过来,就上了路,心里伤悲,身上疲累,内外交攻,当然是好不了,偏又受了凉,能不这样吗?除了她爹的事,别的都是他害她,他委实是对不住她。
乐夫人这边,因刘悯是她的好儿子,他失态,她也只是觉得孩子好,重情重义,没往孩子不把她放眼里上头想,只要她愿意,她就是天底下头一等能体人意儿的人。
还是站着,出声安慰:“好了,别太忧虑了,太医不都说了,不是大病症,吃药就能好,就是可怜她,这几天得受些苦了……”因着刘悯,乐夫人还是很看重善来的,只是再看重,说到底也只是个丫头,同刘悯比,什么也算不上,乐夫人是真心为刘悯着想的。
“她病了,这地方就不能住了,要是过了病气给你,可就不得了了,按理,她得出去,好了才能再回来,但她毕竟是怜思你的人,比别人多些体面……”乐夫人笑了笑,“就在府里找个地方安置吧,唔……梅坞倒有两间屋子,就挪到那去吧!”
这是该当的,紫榆等的就是这个,所以才特意告诉乐夫人,打的就是乐夫人撵人出去的主意。但是刘悯不大愿意。
她是因为他才成了这样,他实在撒不开手,在跟前,他还能看顾他,要是去了梅坞……谁知道梅坞在哪个犄角旮旯!没人守在身边,到时想喝口水都不能!
但是乐夫人,他的继母,已经把话说出来了,要是不听……
可是善来对他来说很重要,她生了病,他不能不管她,他不能拿她的命来堵。
拒绝的话已经在嘴边了,忽听得一道苍老声音讲:“太太菩萨心肠,愿意可怜她,是她小丫头的造化,我先代她谢过太太了!太太,我是没用的人,承蒙老爷太太不嫌弃,留我在府里,我心里……实在是羞愧!我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来报答老爷太太的恩情,眼下有了机会,不能不抓住,就叫她先跟我一块住吧,我照顾她,成全太太的一片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