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剑重新掉了个方向,往甘霖镇的方向行去。
在奚逾白的印象里,甘霖镇算是山下离的比较近的地方之一,但毕竟是山下,总比剑峰到主峰清岳峰远得多了。
灵力无声地从她身上涌出,在空中交织着向前,在李聂风愣神的空档里,由无形变有形,流动化为凝固,自腰部开始,将剑上空间与外界隔绝开来,将他整个人围住。
在筑基期,她只能利用气流锋利的属性,化灵力为刃,并不能做到这么多。
金丹初期对灵力掌握度的小试牛刀,竟是用在了这里。
也算是……能者多劳?
“……”
李聂风小心翼翼地攥着三炷香,感受到腰被一股力牢牢地围住,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顿时感到一阵微酸。即便如此,他也支着手避免触碰到奚逾白的灵力,以免无意中给她增添更多负担。
奚…逾…白。
多好听的三个字。
遇到恩人之前,他从不知世上竟有这样的人物。
学堂里已经学过的那些词句似乎都不足以将她形容完全,因为总觉得用了一类词去描述,另一类品质就会藏于其后,有失全面。她就像是天上的神仙,来到人间恩泽四方,才让他们这些人能够一睹其风采。
唯有“光风霁月”四个字。
自此被完全占据,再无法分拨去用于他人。
他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话音。
“你此次下山,可有别的未竟之事?”
奚逾白解决了小师弟的坠落隐患,根据四周景物估摸着到甘霖镇还有好一会,便也没有闲着,恰到好处地问了一两句他的事。
“回大师姐,并无。”
李聂风想了想,还是尽数道出。
“爹娘虽到甘霖镇隐居,可他们行侠仗义了半辈子,是闲不住的。”他语中带着极淡的凉意,“像是房屋修缮、捉盗拿贼之类的小事,也总会帮一手忙,渐渐地镇上的人便有所耳闻,出了事就来竹林找我爹娘帮忙,称他们为‘李聂双侠’。”
“他们在江湖上行走时树敌不少,尽管当时另有名号,但深知世道无常,也还是对生死之事早早有了安排。镇上酒楼的胡掌柜和卖布的王伯都与我家交好,爹娘已将后事交与他们,曾说过:‘若有不幸,两家会代为埋土’。”
“胡掌柜家的侄子每隔三日会来竹林学武,那日正好是第二日。”
他想着自己是借收敛为由下山的,而奚逾白毕竟是太清门的人,听到这里可能会不屑于他的隐瞒,于是低头做好了准备。
却听到平稳如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我们先去竹林,接着由你指路拜访这两人,如何?”
李聂风沉默了片刻,扬声应答。
“是!”
*
甘霖镇昨日下了一场急雨。
奚逾白操控着木剑,直接落到了竹林里。
二人踩着湿润的泥地往西走,拨开最后几根细竹走到了小屋近前。
今日无风,整片竹林连带着空地上的独屋都一片死寂,透露出荒凉清凄的意味来。
半扇院门大开着,小屋门前的土地泛着极暗的红褐色,曾经的鲜血已经随着雨水冲刷浸入了泥里,腥味也被浇走。李聂风不知奚逾白帮忙搬动过尸体,走进半边塌方的内室,见到原先的位置没有尸身,便猜测是胡掌柜和王伯来过了,心下感激,开始在废墟内翻找起值钱的物什来,准备当做谢礼。
奚逾白看他在外门处伫立良久,便朝门框边上看去,见到上面挂了一颗钉子。
她回忆了一下当时在门缝中看到的场景。
当时这里……应当是挂了一把通体暗青的长刀。
此时已经无影无踪。
她的目光从少年仍然挺直的脊背上扫过,悄无声息地从原本该是后门的地方走了出去,留给他充足的空间。
暂时无事可做,奚逾白掏出木剑看了看,又俯下身来按了按脚下的泥,心念突然一转——那日熊妖掩盖气息的手段她至今未解,如今又到此地,倒是一个揭开谜底的好机会。
她想得清楚,当即开始试图寻找,在身后的后门遗址到西侧林地内来回往返,仔细探查有无残存的足印或妖力残留。
结果是令人失望的——全无痕迹。
甘霖镇,真是好一个“甘霖”。想来这些日子不止下过一场雨,才能将足印冲洗得这么彻底。
奇怪的是,有关妖物的蛛丝马迹她半点都没见着,却在后方林地与后院接壤处,发现了一个奇特的菱形深槽。
是“避兽菱”。
她一眼就认出,此物是太清门特有的物件,以灵草编织成菱形,内设简单法阵,只要塞进一张符纸插进地里,便可以长久地驱赶野兽。
当日竹林血腥味不散,放置这个的原由可想而知。要么是昕禾师妹,要么就是二师弟留的。
只是,东西怎么不见了?
她更加谨慎,沿着整个接壤之处细密无比地探查了近百米,没放过每个草堆下的角落,终于在靠南边的林地里,发现了一个极其浅淡的犬类足印。
可——那天来的明明是熊妖,这又是哪里来的犬类?
奚逾白已经有了些许不好的预感,她俯下身来,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有些犹疑地用指尖搭上泥地上一道几乎没分别的、但看得久了又觉得比旁的地面略深的痕迹。
这是……
“咣当!”
屋内传来一阵撞击碎裂之声。
她心中一跳,立马足尖点地,踩着半截断梁落到了李聂风身后。
少年跪在地上,十指掌心均被木刺刮得鲜血淋漓,一截成人髀宽的断梁被外力震碎,混合着脏污的布料和碗罐碎片堆叠在一起,抵在他膝下。
“小师弟?……!”
奚逾白越过他的身体朝下一看,顿时眼瞳一缩。
他的怀里,抱着一截断臂。
说断臂其实不太恰当,因为其上仅有几节指骨还有些许红白皮肉,堪堪挂在关节上,小臂部分只剩森森白骨。
李聂风刚入炼气初期,浑身灵力失去了他的意识控制,又开始随着情绪暴乱。
他将断臂揣入怀中,又向废墟伸出手,发疯似的要将所有梁木掀起来,不顾地上满是泥水,狼狈地趴在地上扒找着,青白道袍委顿在灰暗里,顿时大片大片地浸出了杂色。
奚逾白张了张嘴,却一时无言。
她在妖物掌下见过无数断肢残臂,一眼就看出来撕咬的痕迹,联系到后门外的爪印和透着一丝血痕的土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应当是房屋不堪主梁已断,又在风雨里二次塌方,才将惨象压在了下面。
她看着状若癫狂般试图握拳砸断横木的李聂风,忍不住眉心蹙起,上前一步,从身后看似轻柔、实则不容置疑地握住他的手腕。
她说:“我来。”
说着,奚逾白聚灵力于双臂以及腰腹,周身泛出淡金色的华光,足尖一点落到了李聂风对面,伸手向下捞住最粗的那根房梁,缓慢地向上托举。
李聂风呆看了片刻,踉跄着跪起身,也拖住了一根梁木往外抽。
奚逾白将主梁从诸多横木中托至竖起,灵力在她手中化成了一条绳子,将断裂的主梁绑上拉到了后院里,一些压在其上的杠杆和横板类的碎物,也被此举摧枯拉朽般碾出了屋子。
灵流一类只是辅助,这种终究是力气活。
她松开手时,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抬手一擦,又重新回屋,帮忙把剩余的残片拨走。最沉重的部分已经被奚逾白挪开,李聂风没了阻碍,急切地在废墟里扒找。
从无形的某一刻开始,世事就一路奔向无常。
二人下山时本就不早,埋首从日挂西天一直找到天光黯淡,再到彻底昏黑下去,却分毫未觉光阴流逝。
奚逾白引燃了一张明光符贴在手心,垂眼给脚边的少年照明。
直到后半夜,李聂风将整个废墟翻了个遍,却只拼出了一具半的尸骨,剩下的部分,或者说所有人其余的部分,都无影无踪。
奚逾白将他带至足印旁指给他看时,才发现他的眸中又泛出了血色。
李聂风看完后一声不响,转身回了屋。
他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当日对抗灰袍人的那把仿青龙的豁口长刀,此刻从柜底抽出来,提在手里掂量了半刻,又一步步走回,看向奚逾白。
他的欲望就写在眼里,明白无比地告诉奚逾白,他想要报仇。
“……你确定了?它是什么?”
“不是游狼,就是野狗。”李聂风提着刀,站在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大师姐面前,毫无对峙之意地挺立着,嘶哑道:“就算将方圆百里翻过来——我也要找全!”
“……”
百里,凡人意识里的大数目,对于修道之人来说,却并不是很远。
奚逾白沉默片刻,只是又问:“还拿得动刀吗?”
小师弟提着刀的手臂因为爆发后的脱力而不断颤抖,刀身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毫无遮掩地袒露在她的五感之下。
像一阵哀鸣,令人难以忽视。
李聂风却恍若未觉,他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请求已经被默许了,心里一松。
自在屋前落地起,他的情绪在暗中起起落落,心弦时松时紧。任凭恩仇已垒叠如山,张嘴时脑中却只有空白的茫然,于是像个木头人一般呆了片刻,喉中冒出一个破音的“能”字后,拔脚就往林地走去。
奚逾白悄然跟在他身后,将明光符熄灭揣入手心。
两人一人自幼修道,一人自幼习武,一路西行,并南北往返,靠着敏锐的五感与夜视能力,竟真寻到了两处野狗栖息地。
李聂风宁肯错杀也绝不放过,见这几只畜生呲出的牙污迹斑斑,便尽数将其归为啖过人肉的凶兽与仇敌,发狠地就地砍杀,再以兽尸为中心细密搜寻,终于在两百米处,寻到了一堆分不出颜色的破布和人骨。
找是找到了一些,可,这是他们要找的人吗?
奚逾白没问,李聂风也没问。
他抱着骨骸,痛哭了一场。
奚逾白作为大师姐,一路跟着搜寻至此,只在他失衡被野狗扑倒时出过手,见状只是无声地退远。
这一退,不知怎么就退到了百米开外才停下。
她立在层层枯枝败叶后,遥遥注视着小师弟剧烈抖动的肩背,听着耳畔似幼兽嘶吼般的哭声,心里不禁泛出一股渐浓的悲凉。
她自婴孩时期便被抱到了山上,对于亲人毫无所知,又因自修行起便在道上求索,极少沾染七情六欲,“亲缘”一道可以说是早早被封锁切断了,但因剑峰亲传基本都是如此,从未觉得有什么。即使后经数年的人间历练,见了许多至亲至情之事,也未曾让她生出过相关的遗憾来。
而小师弟不同。
从诸多悲恸中即可窥见,他本是亲缘美满之人,却因飞来横祸而家破人亡,亲眼见到亲人被虐杀后,尸首却又被野狗分食,便是在生离死别之上加了一层撕心裂肺之痛。亲人以这种方式丧去,竟不知与早早斩断亲缘孰优孰劣。
——得失总在一刹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