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宵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到山顶见了一面师父,领到了差事,拔剑就往太清宫飞去。
他拿完东西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山腰偏上的地方鸟雀惊飞、剑气四溢,时不时有一道或两道余波从岩石后冲出来,把不知哪处的枯树摇的哗啦响。
“欲攻先防,欲进先退。”
奚逾白轻松地抬手挑掉施岿攻来的剑招,往后退了两步,趁着她又提剑刺来没有收力,闪过后一剑抽在对方臀背上。
“小师妹,你的意图太明显了。”
施岿被她抽的抿唇不忿,一个转身的功夫,幡然剑就又覆上一层灵力。
她听闻大师姐突破了金丹,与刚到筑基期的自己之间差了一个大层级,下手反而愈加狠厉,幡然剑招招直指奚逾白的要害之处,誓要将她逼退才肯罢休。
奚逾白对她招式的狠意毫不在意,却半步不退,丝毫不遂施岿心愿。
施岿心想奚逾白是金丹期,前几招攻不退那后面更没有机会,干脆猛地使出了大半的灵力,瞄上了奚逾白的木剑,企图先将木剑震碎。
她不再从正面进攻,而是足尖点地一跃而起,在空中连攻数十下。
奚逾白并未加力,下腰格挡。
……好机会!
施岿便抓准她格挡的空隙一个腾空翻越过她头顶,借着衣袂的遮挡,扭身去削她的剑。
幡然剑与木剑相交的时候,灵力光华彼此切割,冲击顿起。
施岿不错眼地盯着相交之处。
幡然剑身闪着霜色白光,从木剑的中上段朝下切割。因为她用足了灵力,加上招式本身带有的力量与腾空之力,削铁如泥的幡然很快突破了木剑表层的护体灵力,眼看着就要触到脆弱的剑身。
然而木剑却并没有碎裂。
奚逾白用木剑的灵气刃恰好地抵消了幡然的气刃,在幡然即将砍入木剑的刹那轻转剑身,调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后半段的灵刃瞬间前移,真正相交之处正好比原先向后挪了毫厘。
“当——”
两把剑快速交叉而过,灵力在中间被研磨出了火花,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施岿落到地上。
她两手空空地垂下来,羞耻地迅速攥拳藏到了身后。
幡然剑打了一个旋从空中掉下来,头朝下插进了十几米外的山岩里。
奚逾白放声大笑:“我说过的,小师妹,你的意图太明显了。几十招之前就盯着对方的剑看,怎么还能料想对方毫无防备呢?”
她拔起身后的幡然,掷了过去:“接着!”
施岿一把接过,一言不发地再次攻过来。
余宵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一边。
他看着两人的招式连连点头,但并未出声打扰,只是悄无声息地观战了约一刻钟,便继续往山上去了。
弟子之间的切磋是常态,剑峰这样一个战斗型流派更是如此,即使她们打得半座山轰响声不停,只要山没崩地不裂,都是没人管的。
剑峰四名亲传,除了四师弟和小师妹外出次数不多,其余的一年中大半时候都在外面。
自从小师妹筑基成功,在剑冢得了幡然剑后,也开始逐渐接下组队任务往外跑,害的奚逾白回回归山都是和四师弟切磋,余宵的剑法走的是“柔、化、消”那套缠斗的路数,打起来实在是没滋没味。这次好不容易小师妹回来了,定是要打个痛快的。
余宵来了又走了,两人都看见了,但是都没在意。
剑峰老四就这个德行,不管你干什么,他必定要过来看一会,两人早就习惯了。
可过了大约两刻钟,却见不止一个人往这边来。
施岿背对着山路没注意,奚逾白先收了手,示意她向后看:“师父来了。”
施岿越败打得越狠,一剑已经放出,连忙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化去剑势,转身行礼。
斩风看上去心情不错,远远地一挥手,把身后的人推送到她们近前。
奚逾白见到熟悉的脸,目光又迅速下移打量了一番他崭新的青白道袍,顿了片刻,嘴角漫出轻笑。
——她当时那句“机缘”半真半假,如今看来,确是真的了。
“弟子李聂风,见过二位师姐!”
少年这一身干净利落,衬得初露棱角的面孔清晰明朗,俯身给两人行礼。
奚逾白还没出声,施岿已经认出了他是谁,指着李聂风不敢置信道:“你不是昨晚……四师兄不是说他是凡人吗?”
余宵在后面扶额。
“我的确曾是凡人。”李聂风恭敬答道,“承蒙师父授业,昨日才入了练气期……今日刚拜入师门。”
奚逾白闻言一怔,又重新打量他,突然有些感慨。
伤刚好就进了炼气期,纵然太清门天然灵气比外界浓厚,又有师父指点,也算是飞速了,怎么说也是个万里挑一的天赋。
她这一趟下山,还真是捡到“宝”了。
“可你都这么大了,这样也行吗?”
施岿有些震惊,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大师姐,却撞上她云淡风轻的神色,立马不忿地收回目光看向斩风。
可奚逾白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好笑地转过头来。
"三师弟走时你还小,不记得也正常。"她耐心开口解释道:“他便是十余岁的时候被师父看中,带回山来的。亲传只认天赋,不认年龄,更不认身份
余宵闻言,神情微妙地点了点头,也看向斩风。
老头不说话,将几个徒弟挨个看了一圈,目光在余宵身上停了片刻,却看见自家四弟子飞速垂下了眸,一副避让的姿态,捋了捋白胡子,把目光转向奚逾白。
“逾白,为师有个任务交给你。”他说,“跟我来。施岿再和你四师兄练一会,练好了过会都给我来山顶试炼,看看有长进没有。”
三人齐声答道:“是!”
施岿之前被大师姐打得一团怨气,得了斩风的“口谕”,提剑直指四师兄,余宵只得苦笑着拔剑迎上,二人一攻一守缠斗到一起,倒是显得有来有回。
奚逾白迈步跟上斩风的脚步。
李聂风目送恩人和师父离开,见面前两人二话不说就开打,知道自己不便打扰,便退到远处观望,试图看清双方的招数。
光华如英飞,挥剑独留影。
曾经遥不可及的仙山,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招数,民间盛传的除妖事迹,御剑当空的逍遥……如今皆近在眼前。
李聂风纵使再仇深刻骨,也终究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心生向往,骨血中却竖着仇恨的碑,碑文并无言饰,刻满了亲人的生平。两两一相撞,眼里的光就黯淡下来,最终沉成了黑灰里的星火。
他望着对练的人影,想要变强的欲望疯狂地在心里生长。
剑峰山顶。
奚逾白跟着斩风避开了师弟师妹们,以为是有什么特殊任务交给自己,却听到斩风一开口,说起了小师弟的事。
“你待会和李聂风下山一趟。”斩风有些叹气,“带他去收敛亲人尸身——这是他入门前的请求。”
奚逾白听完,什么也没说,干脆应下。
“去几天你看着办,但有一条,让他全了遗憾再回来。”
“是。”
斩风心知新收的小弟子对仇恨执念颇深,要化解绝非一日之功,因此多交代了一句,而后也没再多说什么,放心地挥挥手,让她即刻就去。
奚逾白一来一回得极快,李聂风站在枯木林里,看着她落到那两人附近,再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小师弟。”
奚逾白笑意盈盈地打招呼,“你叫李聂风,分别是哪几个字?”
“聂是聂家拳的聂,是母姓,也是盖聂的聂。爹希望我能秉持盖聂大侠的风骨,因此叫‘聂风’。”
李聂风垂下眼答完,又抬起:“弟子愚钝,还未请教恩人名讳。”
“是大师姐。”奚逾白纠正道,“我叫奚逾白,奚是奚音钩的奚……”
她说到一半,见李聂风目露疑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太清门典册里的物什,山下应当并没有此物,于是取下木剑,在沙石地上书写。
“奚、逾、白。”
李聂风看着她剑走龙蛇,画出的字迹苍劲飘逸,感到心神被这三个字拨了一下:“……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奚逾白因他有家学,自然而然以为他是武学出身,如今见李聂风脱口而出一句绝句,不禁另眼相看,笑答:“是。”
她熟悉了对方的名字,想着应该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了,便立刻准备下山。
“小师弟,我们下山一趟,回甘霖镇。”
她笑意消散,沉着地看向李聂风,意有所指道:“你有什么要带回去的吗?此刻可以去收拾。”
李聂风猛地仰起头看向她,听出了她说的是收敛的事,顿了片刻,摇摇头开口。
“没有。”
他答完后,立马想到奚逾白来陪同是斩风的意思,于是话音稍顿,又认真地补了一句。
“大师姐若是有事,不必因为我而耽误,我去禀报师父,这种事弟子一人能办好。”
“……”奚逾白眉梢一挑,“真的?”
“千真万确。”
他见她反问,似是不信的样子,当即抬脚就要上山去禀报斩风,被奚逾白扯住后领,“温柔”地定住了身影。
奚逾白看着新收的小师弟,心里有些无奈——她光看到他低眉顺眼了,差点以为是个好带的性格,却忘了此人只是表面看着顺从,骨子里是个只认死理、且认定当即就要闯的的犟种。
“别的便罢了。”她掰正李聂风还未长成的身板,单刀直入地郑重强调道:“此行既然是要收敛亲人,太清门便不能放任你一个人独去,必定要有人陪同,以示你已拜入师门,此举叫‘断尘缘’。”
“我不知山下如何习俗,但仙门向来如此。你可明白?”
“……聂风明白了。”
李聂风是倔,可不是傻子,见是自己想偏了,顿时有些羞愧。
他耳朵微红,目光却并没有退避,依然亮着两点光直视着对方。
奚逾白经过自己这么一说,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目光似是有些悲悯地柔和下来。她打量了一圈小师弟干干净净的道袍,放出木剑,说:“上来。”
李聂风刚站上木剑,奚逾白就一跃而上,御剑而起。
木剑腾空后,却往清岳峰的方向去了。
李聂风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乘剑而行,看着四周飞速略过的景物,心里分外紧张,生怕自己一个不稳掉下去,令奚逾白生厌,兀自将聂家拳站功那一式拿了出来,浑身绷紧地立在剑上,就差没扎马步了。
即使头顶冒出了微汗,他却不倚靠,也不求助,只是默默咬牙顶着。
奚逾白站在他身后,目光在少年的因发力而微微抖动的肩膀上停留了一瞬。
……唉。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因着清岳峰就在眼前,木剑并未减缓速度,直直降落在太清宫门口。
她叮嘱了一句稍等片刻,自己踏进了长春堂。
不过半刻,果然回返。
李聂风以为她来这是有私事要办,正怨自己还是误了恩人的正务,同时避开视线以免无意中窥探,却见奚逾白径直走到他面前,将手中东西递过来。
李聂风一愣,低头看去,鼻尖霎时爬上酸意。
他浑身上下什么都没有,又在无知无觉中被救到山上,相隔数日,譬如裹身覆面、烧香之类的收敛体面之事自知已经无法周全,便也不再去想,只等到了之后去寻一块平整的碑石,立于父母墓前,以望能弥补几分孝道。
而此刻,奚逾白摊着手。
三注清香,静静躺在她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