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可是听说,你要往察院里塞人?”
御书房中的气氛似有一瞬间凝固,宋怜平稳轻松的心突然猛地提了一下,她强行压制住自己闪动的眼珠,表情不变,歪头看向皇帝。
她离皇帝很近,一抬头就撞进了如水的慈爱中。但是帝王的眼睛永远晦暗如墨,即使是深得帝心的宋怜,也不由得心脏猛跳。
这是皇帝第一次问及宋怜在朝堂之上的动作,宋怜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做出任性的小女儿姿态道:“怎么父皇许四弟买官卖官,却不许我举荐贤才了?”
“这话就属你胡搅蛮缠。”皇帝见宋怜黑葡萄般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一副狡黠的小狐狸样,拿着手上的奏折轻轻敲了敲宋怜的额头。
“哎呦……”宋怜哀叫一声:“父皇把儿臣打伤了,若是没有一副名家字画做赔偿,儿臣今日恐怕伤势太重走不出这御书房了。”
“胡扯!”皇帝眼睛一瞪:“朕何曾用力了,朕看你今日就是来打秋风的。”
“我不管,我就要。儿臣可是看上那副秋日野游图好久了,烦请父皇割爱。”宋怜趴在御案上,双眼亮亮地盯着皇帝,好一会不说话。
“好好好,朕一会着人给你包起来。”皇帝无奈,又一挥手道:“叫你这一番混扯差点忘了正事。说吧,为什么突然开始插手御史台的事了?”
“父皇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呀。”宋怜眨眨眼,讨好一笑。
“说。”
“当然是因为宋霆整日里捉着儿臣不放,儿臣要找人钳制一下。”
“你放一个小小的八品官,还能奈何得了亲王?”
“哎呀,四弟也不是亲自上本参我,那儿臣参一参他在吏部和御史台的人也行。”
“朝堂之事,岂容你在这儿戏?”
宋怜见皇帝就要真生气,装模作样地给皇帝捶了几下腿,才开始讲实话:“前些日子儿臣尚在别院,河东李氏寄了书信来,胡言乱语毫无尊敬。”
“儿臣是觉得,不能一味地纵容下去,偏要举荐白身,回绝了他们才痛快。”
皇帝似乎是信了她这一番说辞,并不驳斥于她,反而点点头,纵着宋怜说下去。
“再者说……”宋怜见皇帝神色并无异常,正了正头上的簪钗,小声道:“父皇已经把世家养得肥了,也是时候该下刀了,儿臣这不是给您磨刀吗。”
皇帝这次没有再说话,只仔细地看着面前的奏折,像是得到了什么先圣至理名言一般,全身心沉浸于此。沉寂良久,只有窗外偶尔停留的鸟雀叽喳,但也是很快便消失了。
宋怜瘪了瘪嘴,并不把这放在心上,只趁着这个时间又端量起自己的父皇来。
“看出什么蹊跷来了吗?”
“看出父皇英勇无双、天人之姿来了。”
“你这张嘴呀。”皇帝还是没有看宋怜,只从御案一侧抽出一本折子来,放到宋怜面前:“看看吧。”
宋怜打开一看,熟悉的言辞:宋霆又上本参她,只不过这次不是参她骄奢淫逸,是参她结党营私、卖官鬻爵。
“父皇——儿臣冤枉啊。”宋怜拿起手帕,作势就要擦泪,用一种略有夸张的语气继续道:“儿臣一心想为父皇分忧,四弟怎可如此污蔑儿臣。父皇——父皇——你可定要相信儿臣啊!”
“好了好了,朕又没说什么。”皇帝抬起手来揉了揉耳朵,又拿起一本奏折来:“别装了。去东宫找你兄长罢,朕午时过去陪你二人用膳。”
“儿臣遵旨,儿臣告退。”
“父皇可别忘了答应儿臣的画!”
宋怜踏出御书房,被烈日晃了下眼睛。墨沁忙请宋怜上轿子,銮驾就往东宫去了。
到东宫时,太子已经备下了茶果点心在正殿等着宋怜了。宋怜一踏入殿内,便挥手令所有侍从都退下,直接坐到了太子宋霄的身边,端起桌上的酸梅汤喝了几口。
怒气冲冲道:“老四最近可真是洋洋得意。”
“可不是,前些日子父皇命宋霆担任监差,可不是春风得意。”宋霄拿帕子给宋怜擦了下嘴角,附和道。
“宋霆看着老实,动静倒是不小。”宋怜冷哼一声:“这次可是在父皇面前讨了个好差事。”
那个“好”字被宋怜咬得极重,像要从宋霆身上撕下一块肉来那样,她看着宋霄默不作声,又突然溢出一声笑来。
“罢了,得意也好,越得意越好。这一遭不怕他摔不下去。”
宋霄有几分惊异地看着宋怜,问到:“何出此言?”
“父皇此次遣使,应当不是为了笼络世家,而是要削弱世家的实力。”
世家门阀的问题由自前朝始,虽说本朝建国定都以前,天下战乱不断,世家实力也有些折损。但朝纲混乱,不少世家更是趁着这个时机肆无忌惮地剥削民脂民膏,大发横财。
本朝建立之后已经暗中消解了世家门阀的兵权,但是本朝太祖打天下之时有他们的助力,又加上世家大族盘踞一方近百年,仍旧是手握大权,甚至于威胁皇族。
只不过现在大多数世家自诩“清雅名流”,不屑于做朝堂之上的“浊官”,只仗着祖辈的恩荫做个“名官”,更乐于归于山林,内部也已经渐渐腐化了。
有些明白事理的,早醒悟过来,试图与皇亲贵胄搭上关系,皇帝深知不能逼其太过,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放眼朝堂,那些举足轻重的位置早被其他势力瓜分殆尽。
此刻世家大族弊病尽出,虽然表面上看着鲜花团簇,实则内里空虚,就剩下外头一个辉煌的旧架子罢了。
而宋霄因着弘文馆里有不少世家子弟,明明不济,却还偏要做出一副矜贵无比的清高样,也厌烦与他们打交道。
再加之皇帝又有意不让他插手对于世家大族的事物,宋霄一时间竟没有宋怜知晓得多。
宋怜想起前世轰轰烈烈的求贤令一事,也无意给宋霄细细解释,只讲了个大概,要宋霄自己去查。
“你瞧宋霆那个蠢样,还当真以为咱们父皇要放他出去笼络世家呢。我猜这次也不过是父皇想试试宋霆的深浅,但是这个蠢材。”
宋怜冷哼一声,就连她前世吵着要下嫁席迁,也是看中了他出身清白,并非世家大族,这样的人反而更能得到父皇的重用,若是席迁也出身世家,即使是宋怜心里再怎么喜欢,她也是万万不敢闹到父皇面前去的。
“父皇倒是很喜爱宋霆。”宋霄叹了口气,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
“再喜爱,还能越得过你我二人?”宋怜惊呼道:“阿兄你少听弘文馆那些老头子的话,年纪轻轻便如此沉稳忧愁,这可不像是你。”
宋霄没有再出声,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被宋怜这几句话逗笑,良久,他仍旧是眉心微蹙,语重心长道:“阿瑶,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宋怜知道,宋怜当然知道,她用了她的一辈子来明白这句话。她只是绕开话头,又骂起宋霆来了。
“阿兄,你这东宫应该没有异心之人吧。”
“你当我是你,自己府内的事情都懒得管?”宋霄对于宋怜的质疑颇有不满,右手二指并拢,在宋怜额头点了点,见宋怜的头跟着他手上的力道弹出去又移回来,不由得又多点了几下。直到宋怜略带不满地瞪他,才施施然地将手收回来。
“我这不是有父皇和兄长,我自己能有什么事情呀。”宋怜敷衍道。
“那你前些日子还把四弟的人全都清理了?”
“他整日里参我,把我惹恼了嘛。刚才父皇还给我看折子呢,居然参我结党营私,就好像他不党派不私一样。”宋怜撇嘴,余怒未消般恨恨道。
“父皇不会在意的,你俩的行径在他眼里也就是小孩子打闹。”
宋怜心想,就老四现在那点手段,确实不痛不痒没,说来他上辈子能登基九成九是靠了别人,很大可能是席迁在背后给他出谋划策了。
她胡乱嗯了几声,又问宋霄:“阿兄,这次老四的队伍里,你有办法塞人进去吗?”
“可以啊,父皇只是任命了四弟当监差,其他官员队伍的人选还没拟定呢。”
“那太好了。”宋怜眼睛一转,喜上心头。宋霄见她这般雀跃的模样,好奇问道:“你要塞谁?”
“席迁啊。”
宋霄震惊,宋霄不解:“你不是要与他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吗?”
“我何曾说过这句话。”宋怜心道是真要不相往来了,她还怎么报复席迁。
“你可万万不能反悔再求嫁!”宋霄一掌拍在案上,扭头看着宋怜。
宋怜见他面上急切,却不由得感到好笑。她自重生以来,心中一日比一日平静,今日提及席迁,心中竟没有太大波澜,于是温声道:“自是不可能,阿兄不必担心,我只是有我的谋算罢了。”
说完,她收到宋霄递来的眼神,明晃晃写着:你最好是。
“总之你不许旧情复燃。”
“谨遵太子旨意。”宋怜用手指做了一个鞠躬的姿势,笑着道:“我还想塞个小察官进去。”
宋霄有些异样地看着宋怜道:“前几日你举荐入察院的那个人?”
宋怜点头。
“为兄看你不是旧情复燃,而是移情别恋了。”宋霄调笑,却迎来宋怜轻拍一掌,微微收敛了些:“不过这些日子你那小察官确实狠参了席迁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