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崔景接到砚秋送来的手信,便即刻收拾行装准备前往公主府。
装好行囊后,崔景站在他租住的小院中央,环视这个算不上大的院子。
这间小院勉强称得上质朴,墙壁和石板地面缝隙中长满了滑腻的青苔,屋顶上的瓦片碎了几片。地面的石板也断了若干,下雨时会积成一洼小池塘。东厢房的几根柱子甚至有了裂纹,西厢房也是年久失修的模样。但这间小院已经是崔景能在此地租到的最好的院子。
他此刻站在这样的院子里,心里五味杂陈,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崔景知道,自己这一去,恐怕是没有回头路给他走了,从此以后,投身官场浮沉,是人是鬼恐怕也由不得他做主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如何,但他能确定自己毫无悔意。
毕竟在他拜别父亲,孤身北上之时就已经有了一份决心。其实父亲一向不赞同他的为官理念,是以那日灞桥一别,或许亦是诀别。
崔景无人可靠,他只能把全部押宝在宋怜身上,以他的血肉之躯,去换得泱泱史册中的一席之地,是好是坏都交予后人评说,他只要在殿上一步一步,站至最前端。
他抵达公主府之时正值黄昏,残阳如血,偌大的公主府笼住天边霞光万道,投下的是天家权势的影子。夕阳给眼前所见之物嵌上了一道金边,于是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更显得霸气。
崔景站在公主府前,朱红大门投下的影子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仿佛一不注意便会被吞噬殆尽。他抬头,宁柔公主府这四个字是圣上御笔亲写,宋怜又着人刻意做得张扬,气势逼人。
崔景默默观察着这栋庞然大物。宁柔公主府的规格显然已经逾制,甚至比亲王府还要气派辉煌些许。崔景早先便对宋怜的地位有所衡量,但想象总归是想象,亲眼见到之时仍是暗暗吃惊,可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欣喜,只觉得自己为官的保障又多了几分。
他整理仪容,命随身小厮上前叩门。
递上宋怜留作信物的一只白玉环,门子立刻满脸堆笑地将崔景请到府邸一侧的小屋中静候,即刻便有人进府通传。
也不过片刻功夫,就听通报之人在外头喊道:“砚秋姑姑来了。”
出门一瞧,公主府朱门打开,砚秋站在一侧,见他过来,忙道:“殿下在正殿见您。”
崔景便被砚秋带着向内中走去,他一路留心观察,只觉得宋怜这公主府建得无一不精致,花草奇石一应俱全。婢女与侍卫穿梭其中,各司其职,偌大的公主府被宋怜治理得井井有条,人虽多,却也不曾有吵闹之声。
砚秋着意为崔景介绍了一番外院的景物,二人过了一道门,正碰上一男子被侍卫引着向外走。
那人穿青灰色长衫,头发束起,身上有一股盛气凌人的傲气,眉宇间透露出几分算计,崔景遥遥一望,便心生不喜。
能在此时此刻出现在公主府的人物,除了席迁不作他想。崔景微微皱眉,暗中打量了一番这位将来的对手——许是个难缠的对手。
席迁看到崔景身前的砚秋,仿佛有些惊讶的神色,崔景见他向身边的侍卫询问了几句,便向他走来。
“席大人。”崔景恭敬行礼,而后站直正视席迁。
席迁面色不善,冷冷嗯了一声,退后半步,双臂环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语气呛人:“你是何人,怎么这个时间进府,也不怕扰了阿瑶休息。”
砚秋笑吟吟道:“这是我们公主府的贵客。”
“公主邀在下前来有要事相商,席大人何故出此一问?”
“我从未见过你。”
“在下与公主在别院偶然相识,相谈之下深觉投缘,席大人未曾见过在下也是当然。只是在下有一事不解,还望席大人不吝赐教。”
“何事。”
“在下听闻席大人一向知礼,可今日口中直称公主小字,甚至追问公主私交。知道的呢,是明白公主与席大人交好;可要是有不明白其中关窍的,还以为席大人不遵礼法,轻视公主。公主一向大度,不曾计较这些,可倘若哪日有人向圣上参一本席大人目无尊上,反倒不美。”
语毕,席迁定定地看着崔景,崔景也丝毫不怵,两人之间气氛凝重,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
“好胆识。”终究是席迁按捺不住,率先拂袖而去。
崔景面上重新挂上温润笑容,向着砚秋示意:“姑娘,我们走吧。”
来至公主府正殿,宋怜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在她重新梳妆时有人把崔景和席迁在前院的交谈回报给她,此刻她看着行礼的崔景也更为顺眼。见他起身,忙吩咐上茶。
“你想好了?”
崔景点头,先表示了一番自己的决心。
“我在京都还有一处闲置的院子,你今日便可住过去,过不了几日自会有人找你。”
“谢殿下。”
“只是还有一个人需要你注意。”
“谁?”
“四皇子,宋霆。”宋怜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与他关系一向不睦。你从前在草野尚不知晓,现在即将入朝为官,少不得要我与你说清楚。只一件,既然站了队,可就不能做那三心二意之人,否则……”
“在下省得。”
“还有,崔大人在察院为官,便有纠察百官之责。本宫虽然身不在朝堂,可是这心里还是时刻惦记着吏治清明,千万盼着河清海晏、国祚绵长的。崔大人可千万要公正为官呀。”宋怜特地在吏字上加重了语气。
崔景意会地笑了笑,二人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告辞离开了。
翌日,宋怜前往宫中请安,径直向御书房去了。
本朝以武立国,当今圣上自然也是战功赫赫,文韬武略,身上气势压人,一般朝臣见了都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一下。
只是宋怜母后去得又早,从小便养在皇帝身边,而皇帝在她面前又是实打实的溺爱慈父,她进出宫闱如入无人之境,自然不怕皇帝。
“父皇!”宋怜也没让人通报,自行推开御书房的大门,高呼道:“儿臣来给您请安了。”
皇帝只当没听见一般,头也不抬地伏案批阅奏折。
“父皇!”宋怜上前几步,凑到案前,捉住了装模作样的朱笔,低声讨饶道:“儿臣之错了,求父皇理理儿臣。”
“那你说说,自己错哪了?”皇帝端起桌子上的清茶来,清了清嗓子,低头看着被宋怜放在桌子上的朱笔。
这是自宋怜重生以来,第一次进宫见父皇。
前世父皇病重,沉疴不起,健硕的体魄干瘪下去,只留下一具皮做的壳子。他弥留之际,强撑着一把朽骨握着宋怜的手,人生将尽,他最舍不下的就是这个女儿。
宋怜深深抽了一口气,那个重病不起的老人和面前这个威仪的天子身影相交叠。仿佛她还握着父皇骨瘦嶙峋的手,此后要踏上油煎火烹只陆。
可一晃眼,在她面前坐着的仍旧是在她面前威严不足的父皇,宋怜没由来的感到委屈,鼻头一酸,眼泪如泄洪般流下来。
“父皇……”宋怜哽咽道,接下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伏身在皇帝身上抽泣。
她一向习惯用眼泪在父皇面前讨得好处,皇帝是何等人物,自然每次都能识破宋怜这点可爱可怜的小伎俩,宋怜还是每次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自从十三岁,皇帝登基,宋怜被封为宁柔公主以后,像此番真情实感地大哭当真是寥寥可数。
皇帝见女儿哭得可怜,也不再为前些日子的事情生气。赶忙拿了手帕为女儿擦泪,和着脸上的胭脂一起越擦越乱,宋怜甚少看到父皇如此担忧慌乱,看着手帕上浅浅一道粉红的痕迹,噗呲一下乐了出来。
“我们阿瑶怎么了?”皇帝拍了拍宋怜的背。
宋怜却不正面回答,自己拿过手帕来擦脸,嘴里嘟嘟囔囔着:“父皇和阿兄安慰人都一样。”
“怎么,是宋霄那小子欺负你了?别哭了,父皇替你出气。”
“哎呀!不是!”
“那又是谁惹我们公主生气了?”
宋怜抬手扶正了头上那支珊瑚珠串金簪,正色道:“父皇,儿臣不想成婚。”
皇帝一听这话,便明白了十之八九。在他看来,自己这个女儿虽然长着一副玲珑心肠,但吃软不吃硬,心思瞬息万变、容易朝令夕改的,再联想到昨日里席迁去公主府的消息,觉得是二人之间出了什么矛盾。
他本就不看好席迁此人,入朝为官还有可取之处,若是当夫君也可说得过去,但绝非宋怜的良配。
现下无论是二人之间有嫌隙也好,宋怜一腔心意遭挫也罢,冷一冷也能让宋怜想得更明白些。
“不成婚便不成婚,父皇偌大的江山,难道还怕养不起一个你?”皇帝想着,暂且安抚住宋怜,又提起了另外一桩事:“父皇可是听说,你要往察院里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