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完全昏过去的柳清言从门口背到书房,这段路程不超过四米,骆延却觉得自己的身上有一整个孤儿院的重量。这样的沉重自骆延把柳清言背上身的刹那间便有了,好像自己身上不是一个昏过去的人,不是自己许久未见的还不太熟悉的室友,而是自己在过去十几年里都没有寻到答案的无数个谜团。
那些谜团如同一个蛊,曾由世事亲自蚀刻在骆延的脑袋里。可如今,却由柳清言解开。
在看见柳清言这副模样后的一刹那,骆延吓得往后倒了两步,随后便蹲在柳清言身旁试了试她的鼻息和脉搏,接着解了柳清言身上沾了血的衣服,开始试着把她往身上背。
书房里的那只狗早就被吵醒了。骆延本以为那狗会朝着自己狂吠,却没想到它安静地出奇,在骆延费尽力气把柳清言弄到床上后,那只狗竟然从床底下拱出来了一个药箱。骆延将这药箱打开,里面一应俱全。
柳清言身上的厚重的警服,内衬的衬衫和保暖衣,湿透的裤子,以及一件警用背心,都被骆延细致地从柳清言身上解下,放进办公桌下的一个空纸箱中,上半身只剩下一件运动背心,下半身盖着毯子。
柳清言身上的伤口和遍布全身的旧伤与痕迹让拿着碘伏和棉签的骆延发愣了至少十几秒。在这副时值三十岁的躯体上,肩膀,小臂,腰,痕迹几乎集中于上半身。骆延在柳清言的腿上竟然也找到了两处流着血的小伤口。
一时间,骆延竟不知道该从哪入手。
骆延拿着碘伏,开始细致地给每一个淌血的和破损的伤口消毒,脑子里空荡荡的,麻木着,没有任何想法。柳清言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值得细细察看,可骆延只是仔细地消毒了后,用掉了那药箱里的很多绷带,不得不把柳清言绑得像金字塔里的法老。
这种事以前骆延经常做,一般都是为同住孤儿院的,比骆延小的孩子们处理他们因为打架而留下的伤口。要是不仔细地处理,后果非常严重。会被古玫批评的。
打理完这一切,骆延在书房的衣柜里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叠好,放在了枕边,仔细地给柳清言掖好了被子,打开了空调,随后又去厨房,拿了热水,拿了等一下柳清言可能要用到的食物,最后整个人疲惫得瘫坐在椅子上。
那只把药箱给骆延的狗,走了两步到骆延身边,用鼻子轻轻蹭了几下骆延的指尖。
骆延移过眼神,抬手在霸霸的脑袋上随意摸了几下。小狗忠诚地看着骆延,像是在看着一个天使。
凌晨两点半,令人难以忍受的强对流天气依旧四处作着恶,刺骨的不适始终伴随左右。
骆延坐在柳清言的这把其实能放平躺着的靠椅上,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床头的灯光是昏聩的。不知过了多久,逐渐变得清晰的意识开始回到柳清言的大脑,一点点唤醒了她铅重的眼皮。
数声微弱的呻吟即便被雷声掩藏得干干净净,可骆延还是听见了。
有时候骆延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眠浅还是真的有些精神衰弱,总之在被一声痛苦的呻吟惊醒后,她竟惊讶于这样的怪事。自己躺在靠椅上睡着了,却又马上弹起来,起身站在柳清言旁边,假装这一切都不是因为出自好心。
睁开双眼的柳清言最先看见的是那双深棕色的眼睛,进而是一张疲惫又熟悉的脸,不过这次,却添加了一些色彩。因为那瓦数不足的床头灯,骆延整个人身上的大部分隐在黑暗里,像是一个刺客,除了那双眼睛。
是骆延。
“……骆延。”
柳清言的声音带着些嘶哑,虚弱不堪的她正看着已经开始变得局促和窘迫的骆延。
几缕长期不怎么打理的头发耷拉下来,显得骆延整个人颓唐得很,像是上个世纪留着长发的摇滚明星。柳清言察觉到了骆延的窘迫与慌乱。她现在一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会做的保姆。就算是和柳清言吵过架,这次也只是恰好撞见了而已。
傲娇?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骆延吗?
柳清言盯着不说话的她良久,又意识到了什么,便揭开身上的被子往里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缠着很多绷带,四处在冒着点点红色。可是这些绷带却都绑得结实,看上去很专业。
顷刻间,柳清言恢复了全部的记忆。艰难地从身边拿过一个枕头垫到后脊后,她这才发现这是书房,床脚那,那团正在乱动的白色玩意儿是被吵醒的霸霸。
骆延是怎么把自己弄到家里来的?就算书房离门口很近,可她那么瘦,她一定费了很大力气。
无数个疑问已经涌现在柳清言的嘴边。那声无声的叹息让骆延重新抬起头,在察觉到她正看着自己,骆延怔了几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脚便走。
这样一个尴尬的场景,一定不会让骆延好受的。
“谢谢你,骆延。”
骆延抽身欲走的动作一怔。骆延松开门把手上的手,微微欠身转过头。
“谢谢你,我欠你一个人情,骆延。”
骆延扭过半个身子,斜视着那张毫无掩饰又强装快乐的脸,即便她完全对自己身上的伤势毫无认识,却依然带着些温和与安慰,似乎那温和与安慰里带着些释然。
也许她需要她的一个交代,用来解释这一个多月以来发生的这么多事情并不是故意为之。
柳清言没有提及那封由柳骞和江绮捎来的长信和自己刚得知不久的骆延的过去,骆延也没有提及几天前在手机上看到的那则发生于景阳的特大新闻报道。两个人都持着某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默契。
突然认真起来的柳清言让骆延很不适应,无法与刚刚奄奄一息的柳清言凑成一个人。万般冲突的逻辑与总是讲不出口的话糅合在一块,骆延最后只是回应了一个看不见的表情。
手放在把手上的一刹那,骆延想到了什么,又转过身,却发现柳清言正凝视着自己,似乎从未移开过眼光一样。
霎那间,那道目光像是一个十多年没见的老友,像一只五十多岁的手掌伏在骆延的发顶。
这突如其来的熟悉的感觉居然让骆延怔住了,她久久地开始凝视着柳清言的那双眼睛。柳清言却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是回应了骆延一个笑,笑着,歪着头看着眼前的骆延。
骆延避开柳清言的眼神,犹犹豫豫拧开把手,犹犹豫豫地消失在暴雨笼罩的黑暗中。
——
后半夜,柳清言在床上疼醒了。
从书房传来的阵阵喘息再次惊醒了本就眠浅的骆延。骆延从沙发上起身跑向书房后,发现柳清言后背浸了不少汗和血渍。
没辙了。骆延打电话叫来了卫羽他们三个人,打了辆车带着人去了最近的人民医院。
好像每一个公安局和附近的医院总是有合作关系的。瓢泼大雨中的这个场景把前台的守夜人吓一大跳,几个护士叫来的那个主任一眼就认出了骆延背上的柳清言,见来势又这么紧急,主任便叫来几个与市局熟识的同事,赶紧把人推进了ICU再说。
肾上腺素再一次褪去后,带来了无尽的落寞和无助。骆延蹲在凌晨四点的ICU外,靠着一面冰冷的白墙,偶然能听见抢救室内的对话。整条走廊只有这里亮着灯,除此之外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像是西北某地的一处幽暗的隧道,洞内的无尽孤独快要把浑身湿透的骆延吃干抹净。
医院充满着的消毒水味狠狠刺激着骆延的脑子。
他们四个人的表情被昏暗的灯光折射得奇异莫名。骆延双手压着膝盖,湿透的双眼紧紧注视着额头的红灯。
柳清言在里面的一切,骆延无法知晓。
良久,灯灭了,主任摘下口罩走出来。骆延快于三人站起身。
“谁是病人家属?来签个字。”
这里没有柳清言的家属。骆延根本不知道柳清言的家属的电话,甚至都没记住柳清言的电话。早知道那晚柳清言爸妈来,就该要一个联系方式。
卫羽指了下毫无表情的骆延。
主任还是带着骆延进了ICU。隔着一堵小窗,他们看着骆延换上防护服,手里拿着主任给她的手机。
“这是那位警官的手机,你给她的同事打个电话,最少叫两个来。”
身着防护服的骆延此刻竟然被这衣服生生憋出一头汗,眼神在医生手里的报告单和病床上的柳清言之间来回流转。
“是你帮她简单处理了伤口?”
骆延疑惑,微微点头。
“做得好。避免了二次感染。这位警官她,说句难听的,也算我们医院的常客了。”
骆延对“常客”二字不解,向医生露出了不解的眼神。
“他们警察出生入死,我们这些老同志和他们有合作,负责接收负伤的同志。”
主任又交代了几句,骆延根本没心听,她只注意到柳清言苍白的嘴唇和面色,心律仪规律地弄出一些让人心慌的动静。
那几根把柳清言束缚住的管子像是某种法器,让骆延感到了一阵又一阵来自内心深处的反胃。
她将手机拿了出去,答应了主任只坐一会儿就必须离开的允诺。而室外的三个人仍然没有头绪,他们看见骆延的背影无限萧瑟,仿佛自己才是那个重伤员。
一时间无话了。卫羽握着这部冰凉的手机,内心纠结万分。
“要不然拨一个吧,我们毕竟是外人。”
于是他们打开手机,刚看见锁屏壁纸,手机就开了。手机没有锁屏密码,就连壁纸都是系统默认的。
卫羽找到联系人这一栏,发现根本没几个。
“这我怎么……哎骆延。”
骆延一声不吭地走出来,径自拿过手机,划来划去最后找到一个。
“我来。”
——
温暖的水流遍布骆延全身。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浴室里待这么久了。
柳清言身上的那些蚀骨铭心的伤好像一个开关,轻轻一动,就掀起两个人的天崩地裂,尤其是骆延关于痛苦的那些抽象的过去,那些本该被封锁在过去的回忆,如今被眼前活生生的一切给激活,让她的心仿佛置身于烈火中炙烤。
骆延很快就从难受的鼻塞和眼泪中恢复神智,又回到了冷冰冰的模样。
大雨在减弱,风力逐渐减小,骆延开了一盏灯找吹风机,差点踩到猫的尾巴。
骆哥睁着它水汪汪的眼睛蹭骆延的腿,丝毫不在意吹风机的音量。
橘猫蹲在骆延的脚边,盘起的尾巴落在骆延的脚踝上。
骆延也看着她的猫,忽然笑了。这副模样她好像在不久前见过。
“骆姐呢?”
“楼下吹头发吧,”卫羽把他湿透的外套搭在椅背,“全湿了。”
“天气不好。”韩良摸着他的鼓,内心突然一动,“可我怎么觉得等下有大事发生。”
话音刚落,骆延拿着纸笔推门进来了。
“……骆姐。”
“你这是写什么呢?”
几串眼刀扑面而来,把卫羽噎得连连后退。
十几分钟内,无人讲话,卫羽拿过吉他插上音箱,随意拨弹出一些小调,盛双和韩良跟着他和声,看着骆延一笔一画地写字。
骆延像是在写信。
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卫羽把他能记住的歌全哼了一遍,骆延也终于放下笔。她将纸叠好,收进腰间的口袋里,转头。
骆延直勾勾看着卫羽,表情微不可测。好像准备要宣告什么巨大的事件。
“我们出张专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