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买到这样明朗的性情,把它种下去,让它成长?它应该价值几何?这性情是天降的好运还是无法忍受的愚蠢?
狂欢后迎来的低潮,如同狂风暴雨带来的迷茫。骆延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重新回到一个人的时光后,吃药的频率出现了意外的下降,饮酒的频率却暴增。
骆延之前也一个人住。她此刻正躺在二楼的卧室里,沉默以对窗外停止不下来的哭泣与坚硬的拳头。城市郊外的荒原带来了心乱如麻。床底下胡乱躺着一地的空酒瓶。它们好像都有各自要对骆延说的话。
后来的思绪一次又一次杂乱,上万个夜晚如一个夜晚的复制粘贴,同样携带来的是从记忆深处就染上的恶习。
白天没事做时,骆延一个人在屋里卧着,倾听雨声中的一点点哀愁,有时睡觉,更多的时候在练琴和写歌。暴雨把她的灵感打湿没了的时候,她就把眼神投向家里的各个地方,狂风吹坏了窗台的一个锁匙,还有阳台的一部分玻璃门。
那些在骆延看来了无生机的东西,因为一个人的突然出现又消失而变得有了一些颜色。这是罕见的。
中午和晚上通常有点难熬。有时会接不到邀请,四个人就聚在一起吃饭,或者喝酒,或是另外三个人如两年前一直到现在的那样,把突然犯病的骆延努力地带回二楼的床上,抓一把药让她吃进肚子里然后睡上一觉直达黑夜。夜晚才是他们,是骆延的主场。以前这个活儿通常都由老董干。
而在更多的时刻,骆延会在半夜的某个时间段突然惊醒,有时毫无征兆,有时是因为几个熟悉的噩梦,个中细节她甚至倒背如流。和孤儿院有关的,和那场大火有关的,和至今依然不知去向的古玫有关的,总之千篇一律。
这时,酒就会表现出一种倾向,就是改变我们对重大意义的看法,让鸟的歌唱变得比世界金融体系更重要,一个长着柔弱的眼睛的姑娘比金子更珍贵,一个拥有酒窝的妇人比得上一整支英吉利无敌舰队。
睡眠是仁慈的,也是危险的。睡不着的并不是骆延,而是属于骆延的夜晚没能因她而睡着。
打开一盏灯,取出眼镜,耐下心来练歌,少去想最坏的可能和那个有些阴郁的女人。总是会羡慕能够好好睡觉的人。
——
“肯定是被你气跑的。”
老董根本不相信骆延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了骆延的话背后藏着的真相。
“我之前就猜,人家会不会就是被气走了。”
骆延抓起盘子上的馒头扔向了多嘴的卫羽。卫羽手快,在空中将馒头截获,兀自咬下一大口,又往嘴里夹了一筷子榨菜。
“你看你看,又来了。”
老董把那凉了些的馒头拿了来,从茶几上抓起筷子和一包榨菜。这就是他的夜宵。其他三个人各找了个能靠的椅子坐在床边,骆延躺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狂风和大雨依旧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四面袭来的潮湿的孤独此刻漫天遍地地充斥在这里,五个人各自沉默地坐在附近,醉在这些酒精里。
骆延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类似于得而复失的痛苦,或是求之不得后的侥幸。
吃了药后,骆延很快在这张床上昏睡过去。难得的是,没有噩梦,没有如常的惊醒,这一觉踏实得难以置信,这次的睡眠中没有出现古玫,孤儿院,大火,工场遗址。等骆延再一睁眼,那种来自足够睡眠提供的情绪好到仿佛如同一个犹豫,错觉致使她会以为今天应该发生一些大事。
清晨的太阳像一个被梳洗过的小姑娘,酒馆门口的那块玻璃被阳光射穿,五彩斑斓的光线落在不远处的地板上,美好得难以置信。
骆延抬手拿起手机拍了一张,随即觉察出一些不对劲。
那种来自对安全感极度渴求导致的极度缺乏的不安全感直到老董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牛肉面进门时,一切疑问都化为乌有。
骆延习惯性地想从床头抽一支烟出来,却发现那烟盒似乎早已空空如也。
“别抽了,趁热吃。”
骆延起身去吧台那抽了瓶酒后重新坐了回来。
“昨晚看你睡得那么沉,我都没好意思打扰你。”
老董几乎没怎么见过骆延睡得那么沉,不用药也能睡得那么沉。那么安心,简直如一个奇迹。
但有一个问题老董一直都很想知道。骆延看出了他的心事。
“……你直说。”
“你的那个舍友,是不是被你给赶跑了?你讲实话。”
骆延一下子就想起来,那晚柳清言拜托她爹妈送来的那件东西。那封长信。当天晚上骆延就把它读完了,随后就失眠,哭了一个晚上。
“是她多管闲事。”
“什么叫多管闲事?我们跟你在一起尚且不会视而不见,何况你还和我讲她是一个警察。就算是人家出于职业上的责任,她不管你,谁管你?”
骆延沉默。
“提不提,那是你的事。既然如此,是否视而不见,那就是人家的事。”
“人家一个警察,有害你的必要吗?”
见骆延依旧沉默,老董放下筷子开始四处找着什么。
“我得给人家打个电话,让她回来。”
骆延起身一把夺过手机,仿佛那是什么定时炸弹。
“那你总得给我个交代,我不能看你出去住了还整日不省心的。”
骆延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脑袋又低了下来,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
“说话啊,哑巴了?”
“.……她会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别管了。”
“这可是你说的啊,你要是说谎了我可饶不了你。”
骆延微微颔首,直到天边的太阳再一次升起。
——
最后的夜晚变得格外漫长。
骆延坐在客厅内无所事事,随意拨弄着琴,一张毯子盖在未满十七岁的萨克斯的身上,写下她刚刚产生的一些灵感和随意哼出来的几个调子,饮酒,厌恶电视里的二流电影。
还没犯困的骆哥扭动着胖乎乎的身体,从地板上跳到了骆延的腿上,伸长肚子伸了个懒腰。
她还在纠结于早上的那个谎言。
过去的一个多月成了一段煎熬的过去时,落寞的星期日成为湿漉漉的存在。
该如何说清此刻骆延的心境呢?她过去的确渴求着有一个能够真正明白自己的人出现,一个天使般的,甚至是耶稣般的能包容自己的,忍耐自己的人,同时却又极其排斥另一个人出现在自己的身边,无论他是男是女,贫穷或是富贵,殷勤或是沉默。总是不要靠那人太近。被疾病控制使然,骆延总是敏于情绪和感情的变化,情感上布满缺陷,感情上一片空白,无论是难过,兴奋,愤怒,这些普通人都有的情绪变化,她总是沉默以对,以沉默消解自己的心境。
这已经是三月的第六天了,消耗掉的药品少得远超骆延的意料,接到的演出数量多到同样也超出了骆延的估计,大量的忙碌根本无法让骆延把本就无法集中的注意力再分出来一点,集中于这个失败的合租生活里。这究竟是一种苦难的必修课还是一种因祸得福,骆延无法给出答案。
雷电交出的刺眼的光亮偶尔贴在窗沿附近,仿佛无数个恶魔受到了上帝的指引,骆延无数次被雷声惊醒,又无数次陷入昏昏沉沉的睡眠,兴许那就是新药带来的副作用。
电视里,开始轮番放着出产于1994年的伟大电影和三流的音乐鉴赏短视频解说。1701,北京北京,兰州,雀跃之地,南京热河路,红糖,北海公园白塔,酒球会,郑州金水河,VOX,池沼,瓦兹妙赞,声音共和,MAO,西安鼓楼,五棵松,原料库。
骆哥从骆延的膝盖上早早地跳走了,回到了它的窝里,却也睁着大眼睛无所事事,似乎对主人的某个部分有所察觉。今晚不能早早睡去,也许在这个湿哒哒的深夜里会发生什么,它得看着骆延。
在沉默中,有一种风险就是,人们会开始想起最好不要去想的东西。
骆延的脑子里,开始一刻不停地播放这个冰冷的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出现的片段。深夜,至少是凌晨两点,睡不着的骆延推开门,通常能看见楼下书房亮起的灯光。某个有阳光的冬日下午,躺在楼下草坪上像蘑菇一样晒太阳的骆延正巧遇见了遛狗回到家,心情还很好的柳清言。傍晚,骆延从一个超长的午觉中醒来,在二楼楼梯口看见柳清言正坐在沙发上,穿着一件特别厚的睡衣,似乎很开心地拨弄着自己放在地毯上的一把吉他。那些堪称美好的画面在一瞬间都不再变得像以往那样了无颜色,染上了一些底色后,骆延竟开始幻想起了那种梦想里的生活。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循环播放的底噪,最终被一声沉重的打击声打断。
骆延不适地睁开眼,发现眼前什么都没变,一如既往的黑暗。她不愿开灯,能够折射出色彩的只剩下自然的狂怒。
但骆延却听见了另一种不同的异动。
很快,那种异动再次响起。
骆延披上衣服缓慢起身,开始寻找声源。很快地,那个异动第三次响起。
一种可怕的想法在骆延脑子里生根发芽,巨大的恐惧不停地催促着她快去开门。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冰冷的声调又再次提醒她,千万不要去碰那道布满毒虫和恶魔的房门。
这么晚了,谁在敲门?试图闯空门的小偷?被追杀的凶杀犯?差不多有一万种合乎常理和天马行空的可能性出现在骆延的思绪里。
很快,第四声响起。
骆延冷着脸,强装着镇定,步入门前,把手放在了把手上,然后猛地拉开。
先是一阵狂风吹散了骆延的瞌睡,懒惰的精神随即急速恢复了正常。楼道里的声控灯亮起,紧接着,是一个闪电让骆延看清了制造出异响的源头。
柳清言斜躺在门框上,身上有一摊明明晃晃的血。整个人已经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