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雨,降雨,降雨。
后座上,柳清言侧坐着,身上除了披着的警服,只剩一件出任务时才会穿的作训背心,半边胳膊被绷带占着。
降雨后的那咸津津的味道顺着车窗缝滚进来,让柳清言打了个喷嚏。
“凉到了?”巫凡正仔细缠着绷带,咬下一片胶带贴上去。
“……唔,轻点。”柳清言忍不住想收回胳膊,另一只手又捂着膝盖。
“窗户收上去吧。”巫凡拍拍司机的肩。
“把我扔小区门口就好。”
车到了,雨下得也大了一点。借着刚刚那个红绿灯的空当儿,柳清言已经换好了衣服,解下了警服里内搭的那条黑色领带。
“明天可能得早点来,宋局说要开个会。”
柳清言点头,朝司机打了招呼,巫凡和警车便逐渐消失在雾气里。现在的她只想回去睡一觉。
可柳清言发现她错了。
当柳清言刚把钥匙放进锁孔里,耳边就传来一声短暂的玻璃碎裂的声音。柳清言扭头一看,原来是楼上的一只玻璃瓶被风吹倒了。她还以为是只猫什么的。
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已经快要让柳清言形成条件反射了。可是声音却让几天前的回忆迅速涌上心头。认识的时间很短暂,也就才半个月,但柳清言对她整个人的认识已经来到了很深刻的地步。
推开门后,率先引起柳清言注意力的是家里的味道。柳清言要用异味形容。那是一种,非常阴郁的味道。
柳清言看见了那将近溢出来的烟灰缸,码成一排落座于地毯上的酒瓶,而地毯上放着一把涂成彩虹的电吉他,以及一个睡在沙发里看起来略显狼狈的人。她的脸被一张毯子遮住,完全看不清面色。似乎刚刚用过大量的药。这只能说明今天的程度没那么激烈,至少墙壁上原来挂着的那些廉价的画,柳清言还没来得及将这些已经脏了的东西拿去甩了。
这样一副安静的场景相比较在过去的几天内发生的四起发病的突发状况,几乎能算作大发慈悲。第一次,初体验。第二次,麻木。第三次第四次,统统都在昨天的凌晨四点和傍晚六点钟发生。柳清言目睹了全过程,按着第一次的流程和第二次的经验,成功处理了第三次和第四次的毁坏程度。
可是,大半夜回家看到这场景,仍然让柳清言有点不适。
霸霸趴在一角,和它的碗睡着了。再一细看,那只胖胖的橘猫竟也卧在霸霸身上,表情是那么的祥和,两只动物的相处一点也不像它们各自的主人那样和谐。
柳清言不想开客厅的灯,只是把手机的手电筒关掉,再去合上书房的门。
书房里的味道,就足以让柳清言获得新鲜的空气。虽然这里有些窄,有点挤,但好在温馨。
柳清言脱掉潮乎乎的衣服,就引起一阵不适。一个是新伤,一个是旧伤。柳清言咬着牙扯下绷带,结痂撕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柳清言对着镜子细细看去,忍着疼,微微喘着,翻出床底下常备的药箱,一手攥着绷带的一边,一手开始往胳膊上上药。
阵痛让柳清言疼得额头开始冒汗。
脓血被逼了出来,柳清言又不得不拿起工具清除掉伤口上的烂肉,再咬下一段合适长度的绷带,一点点往上缠。
背后的雨势不大不小,风声依旧能够从各种地方钻进骨头缝里,打着滚地袭击柳清言薄弱的意志力。柳清言坐在椅子上,默默忍着骨头缝里的痛,听着雨滴拍在窗户上,双眼无神地看着一面白墙,直到因为困意躺回被子里。
但很快,那声熟悉的响动再一次惊醒了没睡多久的柳清言。
房门因为漏风而被吹出了一个缝隙。霸霸冲着门外狂吠,那只橘猫被吓得早就顺着缝隙跑得不知去向。浑身没劲的柳清言费尽全力起身拉开书房的门,就看见骆延拿着那把吉他正用力地砸挂在墙壁上的那几幅画。
那一下子,柳清言身上的骆延留下的伤痕全部苏醒过来。
柳清言再次陷入了几天前的无措与迷茫之中。她忘了问和她共事的那些人,这种行为算不算得上是在用极端的行为吸引随便哪个人的注意力,好让那个人对她进行一番堪称怜悯的惩治。同样,她也忘了另外一件事,平常他们都是怎么制服一犯病到处砸东西的骆延?
她已经快要习惯了。她在用非常暴力且深刻的方式逼迫还没退租的柳清言熟悉这一切。
她总是这么安慰自己。因为多数时候异动发生于夜晚,发生于柳清言最虚弱的时间段。随便哪个警察的最虚弱的时间段八成都是夜晚。
算上柳清言第一次撞见骆延发病那天算起,哪怕是从柳清言签下合同开始,再算上今天这次,短短半个月,这已经是第五次了。只要柳清言哪怕是在半夜回来打开灯,客厅里都仿佛是被几个大盗抢劫过一样,而肇事者本人则在二楼不知所云。更让柳清言感到火大的,是家里的这些烂摊子永远都要自己来收拾。另外,在第四次次犯病后的第二天,当事人则像完全失忆了似的,完全不记得昨天夜里家里是如何出现了一头怪兽并大肆破坏,扰得周遭邻里不得安宁,吵得几个老头子一度要报警处理。
被撕毁的空的笔记本,被扯坏的一些家居,厨房里成片的灾难落到了好不容易能回家歇歇脚的另一个人。这就是柳清言这段时间里除了面对让人头疼的公务外,回家后还要应对的一个恶魔。
柳清言面色凝重地,不得不把骆延按在沙发上制服她,从茶几下面正找着她那些药,可忽然,骆延恢复了平静。
心中的疑惑没能化解积攒了数日的愤怒,但柳清言始终强压着些脏话没说出口。
柳清言松开了她。骆延缓慢坐起身,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同样有些不同的柳清言,那种表情似乎在告诉柳清言,刚刚出现的是自己的另外一个人格,真正的我并不是这样。
强压着怒火的柳清言把药拍在了茶几上,缓缓起身离开了。
——
后半夜,柳清言一是饿醒了,一是疼醒了。
痛感迫使她坐起身,而饥饿感驱动着她想去厨房弄点吃的。
暗夜下,各种情绪与心事总是会被冗杂进一只无所谓的罐子里,人们都愿意相信,并且只愿意相信各自的道理,恶语总是相向身边人。
情绪的裸露就在一刹那。再能隐忍的人依然会有爆发的那一天。
当柳清言忍着痛,端着一些面包和从微波炉中取出的热菜走出厨房时,客厅此刻大亮。骆延正站在客厅的酒瓶中央,盯着柳清言,像是在质问。
可是,惋惜的是,这个屋子里的两个人从一开始都没打算老老实实地睡一觉,却都抱着希望睡一觉的目的,至少是因为此而选择租下这个房子,租下其中的一部分以供遮风挡雨避免自己的薄弱的胸口被不知道从哪飞过来的大石命中。
不过更加可惜的是,两个人都只具备将自己的一部分展示给对方的能力。
柳清言绕过了站在客厅里拎着酒瓶的骆延,径自坐回沙发上。
然而,骆延的第一句话,也是她和柳清言说的第一句话,就再次激起了柳清言心中隐藏了许久的怒火,就好像那些怒火中还夹杂了数年来在工作上遭受的不幸与伤痛,在生活上遇到的一切不顺,被上司劈头盖脸的骂句。
只在一瞬间,爆发的争吵昏天黑地。
“你拿我药了?”
原来你不是哑巴?那你他妈的前两天我和你沟通解决问题时,为什么不开口?
“谁他妈拿你药了?”
伴随着争吵而来的,是身旁的那两只动物穷尽了它们从各自的主人身上所能学来的语气与哀求,甚至希冀着他们能重归于好。霸霸一直在试着拦住柳清言抬起来的手,而那只橘猫,一直蹲在骆延身边的沙发角上,呜咽呜咽地哼着。
但它们不知道的是,在极端情况下的人类总是这样,晦涩无光的那一面被无限放大,用最避重就轻的话藏匿最不会说的弱点,用最恶毒的心里话攻击距离自己最近的人。
一瞬间,暴怒的柳清言拍下筷子,拿起一酒瓶砸碎在茶几沿上,她举着碎成一半的啤酒瓶指着骆延,满心满眼都是不再能忍耐的愤怒。
“那你告诉我,你的猫咬烂我的衣服谁来管?每次我一回家就有人醉得不成样子,说好的合租条款你遵守了几个?你知道每天我晚上回来时候家里变成了什么样子了吗??”
柳清言再也无法忍受了。她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和一个像是患有语言障碍的,和一个终日被烟酒和那些全是副作用的药控制的,和一个每天无所事事只会在酒吧里哼那些无病呻吟的歌的流氓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两天内她试了很多次想和面前这个哑巴说话,哑巴一句话都不说。
本就因为警局里那点破事还有些郁闷的柳清言如今更是火气攻心,她把手里的碗直接砸到茶几上,两对冷峻的目光交缠在一起,谁都不服谁。
“那你呢,你整天都在干什么?”
“你又是哪一个?天天跑去酒吧唱那几个破歌,你唱出来名堂了吗?!”
轻飘飘的一句不知无心与否的话后,柳清言扔下碎掉的啤酒瓶,径自走回书房。
骆延凝视着柳清言的背影,无故想起了某个清早醒来的时候,看到满屏幕都是柳清言的信息,“帮我喂下狗”“垃圾放着我来收”之类的话,有一种被践踏后的感情充斥着骆延的脑海里。
柳清言这句话不知怎地,一剑贯穿骆延的心口。
在一个被冰冷冷的雨笼罩的后半夜,两人用脏话和互相嘶吼组成了一次积攒许久的吵架。
同样地,骆延也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她再也无法忍受和一个动不动就凌晨两三点回家,弄出的动静把本就眠浅的自己吵醒,和一个永远不会长时间出现在屋子里的警察住在一间房里。这感觉像是自己是她的一个被抓住的囚徒。
她摔在地板上的酒瓶把冰凉的酒液砸了一地。
她一脚踹翻了脚底的杯子,家里又一次变成灾区的模样。
柳清言靠在门框上,低着头捂住脸,情绪又一次走到了崩溃的悬崖边,直到因为哽咽而脚下失去力气,无助地靠在门上。
——
她们的生活里没那么多细节,更没什么细节值得去描述。活着就是创造困难,睡觉就是在向生活补交尾款以及讨要新的借款合同。互不沟通就是在考虑堵塞交流的破冰期。
结束了。这就是这两个都不会如何相处如何爱的拥有缺陷的人产生的第一次交火,甚至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交火。这次交火总结了在过去十五天内所有的矛盾与无法缓和的冲突,柳清言受够了骆延这样整日的无所事事,骆延也受够了柳清言这样狐假虎威的关心。
对于柳清言来讲,用现在的目光站在人生的最末端向前望,这不过是漫漫人生路中又一次失败的合租罢了。
待屋外的凄风苦雨再次轰隆作响,紧接着,世界再次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