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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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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目击,源于一个柳清言因为暂时的,美丽的表象而遗忘了的,最该被铭记的事实。

事情发生于合租生活开始不到半个月的一个寒冷的雨夜。刚结束晚班的柳清言甫一推开家门,直接就看见了似乎十分痛苦的,蜷缩在沙发角落里的骆延。

柳清言最先感到的,是一阵莫名其妙。因为在过去的日子里,柳清言从未见过骆延这般失态的模样。但紧接着,她后知后觉想到了那个事实,那个可怕的事实,就好像那晚坐在酒馆角落的柳清言默默地被骆延用歌声一拳打倒在地那样。

柳清言被骆延的表象所迷惑住了。柳清言一下子就忘了,骆延是个需要长期服药的,发病起来就携带着一定危险性的心理疾病患者。她忘了这样的病人平日里是和健康的普通人没什么区别的,而一旦开始发病,不啻于天崩地裂。在过去的工作经验里,柳清言遇到过很多个这样的嫌疑犯,他们不是被这样或那样的心理疾病折磨到生不如死,就是日日夜夜思考着在二十三楼自尽的可能性。可他们都没有因为疾病而成功钻了法律的空子。

在此之前,柳清言还沉浸在被骆延的歌声打造出来的假象里。她还以为听了她唱了几首歌,被意外投喂了一次晚饭,在深夜的一家球房里撞见骆延,就自认为找到了和这样一个怪人好好相处的诀窍,浑然不知危险早就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骆延的那来自内心最深处的,不为人知的痛苦,首次在柳清言面前毫无掩饰地具象化。这是她第一次毫无准备地直面骆延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如同一只被毒蛇的毒牙噬咬住大脑,被鞭子一样的尾巴围堵住动脉的活物,像一个尚未出世的,只能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的婴儿那样,整个身体团团抱在一起,重重地从沙发上掉在了地板上。

茶几上摆着些没喝完的酒,而地面上早已是一片狼藉。乱七八糟交叠在一起的衣物被一些沾着酒液的碎玻璃片围住,仍然在燃烧的烟卷显示着什么易如反掌的道理。

柳清言被前段时间的假象框住了。她忘了,巫凡曾经捡到过骆延的那些小药片。

杂乱的光线照在柳清言的上半身上。此刻的她竟有点心不在焉地看着如中蛊般的骆延似乎在向着自己求救,但是那张扭曲的脸上,只是充斥着厌恶,仇视,充斥着一切能用贬义词形容的表情,和先前的那个冷冰冰但没什么危害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雨仍旧没停。因为没拿伞,车又被牧厌借走,只好搭同事的电驴又冒着雨跑了一段路才到家的柳清言身上的整件深色警服湿透,肩膀上的一寸伤口和膝盖内部的旧伤同时开始发作,左膝那处,痛得柳清言要弯腰。

她的痛苦逐渐变成了嘶吼,变成了短促的尖叫,变成了春天里一对翅膀的陨落。骆延的这种释放痛苦的方式几乎在瞬间引来了柳清言内心深处关于疼痛的记忆,她只好忍着身上的痛,赶紧过去试着把她扶起来,但却被骆延一把推开,力气之大让柳清言也发懵了半响,残存的活力如一头犀牛,横冲直撞地打翻了她眼前一切能够打翻的物什。

柳清言从未想过她这么个被烟酒和药品支配着的躯体会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她那双深邃又好看的眼睛此刻已化作一对能喷火的毒蛇,一口长满毒液的犬牙,一碗取自冰川下的病毒,恶狠狠地看着踉跄起身的柳清言,仿佛是两个被宣判死刑的犯人今生的最后一顿晚餐,仿佛她早已将总是半夜回家的柳清言视作自己犯病的罪魁祸首。

柳清言懵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傻愣在原地不敢动弹,只是心惊胆战地看着她不断地忍受发作带来的痛苦。在面对瘾犯了的毒贩和红了眼失控的凶犯,柳清言倒显得游刃有余,而今,面对一个躁郁症和双相障碍同时发作的年轻人,且这年轻人还是自己的室友时,柳清言倒显得像是情窦初开的十四岁小女孩,全然没有三十岁的女人该有的成熟与稳重。

紧接着,是一阵古怪的讥笑,再然后,是一阵又一阵夹杂着喊叫和斥责的没有逻辑的话。

这种堪比来自地狱的喊叫让柳清言在一瞬间,哪怕是在零点几秒内,也都让她在一瞬间想到了过去三十年内一系列能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一想到晚上就睡不好觉,乃至是最恐怖的噩梦的东西。敏感的十八岁少年高坠身亡在柳清言面前,柳清言手下的一个年轻的,刚入职上岗没多久的警察被毒贩一枪击中了胸口,濒临死刑的一个柳清言亲手逮捕的罪犯还在如饥似渴地看书,接到报警后匆匆赶来的柳清言却看见曾经就职于棉纺二厂的邻居赵阿姨自杀于家中的浴室内,丹柏市第一钢铁厂被炸药炸成了再也醒不过来的植物人——

柳清言不知道。她完全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没有做好一点关于骆延发病的准备,在此之前她只是一个刚刚下班想回家休息的女警察,她还没有完全进入合租的身份,她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的舍友是一个常年被疾病和难以戒除的烟酒所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年轻女孩儿,她还完全没有做好要长期接触除警局的同事外的一个罹患疾病许久的普通人的准备。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能像一个被子女遗忘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无助的老头子,用尽浑身解数才把骆延按回了沙发上。先前的那个站在舞台上唱歌的,默默把晚餐分给自己一半的女孩的形象荡然无存。柳清言被这样巨大的割裂与落差感结结实实地吓到了。

早已慌不择路的柳清言拽下了自己衣服上的领带,迅速绑住了失控的骆延。失去理智的骆延仍然在试图反抗,手足无措的柳清言从早已狼藉一片的茶几上艰难地分辨出哪个才是她的药,参照那药瓶上的使用说明,柳清言抓了把药赶忙送进骆延嘴里。这才从她身上下来。

肾上腺素急速暴增又下浮后,柳清言被肩膀的一处旧伤刺激得无以复加。那里有一处价值二十八岁的旧伤。而遗憾的是,刚刚制服这头发狂的猛兽时,骆延朝着这地方狠狠地撞了一下。

柳清言看见,骆延的指甲和四根手指的指腹的茧子上有隐隐的血迹。再往自己的手臂上看去,是许多条明显的血痕。

这个世界前一秒还在因为降雨和遍布周围的缺陷而跌入失控的暴怒,下一秒,就可以因为一把药而逐渐重归于寂静。突如其来又逐渐平息下去的震动和持续的疲惫终于还是占据了柳清言此刻绝大部分的理智,她瘫坐在地毯上,靠着茶几腿,双眼无神地看着紧紧闭着眼睛的骆延,此刻的她呼吸终于趋近平稳。

可此刻,柳清言的眼前却猛地显现出骆延的那双深棕色的眼睛。

柳清言解下也有些湿了的内搭衬衫,把伤口暴露出来,任凭见缝就钻的凉空气肆意啃食着骨头里的神经。

书房内,一阵异响后,被暴动吵醒的霸霸给柳清言叼来了绷带。小狗的眼睛里干净又纯澈,哪懂那么多的霸霸只是循着以往的经验,给柳清言叼来她现在一定需要的东西。

寂静变成了死寂,死寂又再次变为寂静。柳清言已经不敢再去看沙发上骆延的脸和那双眼,她的发病已经结束了。柳清言起身,解开了她手腕上的束缚,像是一个刚刚结束一次战争的老将,遍布全身的创口逐渐连在了一起。

曾经那抹极具引诱力的深棕色,现在是一团犯病了的深棕色的魔药。

柳清言有一刹那记不起了她第一次见到骆延的那张没什么活力的脸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她已失去了力气,失去了想象的力气,纵使疼痛和激素依旧支配着自己的头脑。

这会不会,只是未来漫长生活之中不经意的第一次,抑或是日后回想起,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一次回忆?

只是因为一次病痛,就让这样毫无准备却又充满暴力的体验如一把电锯撕开了柳清言心里最为不愿展示的部分。一次海啸,或是一次雪崩产生的威力此刻在柳清言心里远不如骆延给自己留下的这一道道痕迹来得凶猛来得迅速,似是一个巴掌,一个疼痛的信号伴随着神经直达中枢,写进记忆的序列里,钻进心脏里的一道还没轰开的门。

整张本该显得温馨的地毯,因为骆延的这一闹而变得脏兮兮的。柳清言挑了个算干净的位置坐下,靠在沙发沿上,揉着腿缝之间的疼痛,听着霸霸在自己身边哼唧着,小狗的脑袋使劲地往柳清言怀里蹭。柳清言总算是听到了骆延那传来的匀速的呼吸声。

待柳清言清楚地听见骆延平稳下来的呼吸声,她默默推门走进了书房。真希望她醒来时不要记得这一切。

这个暴力又愤怒的深夜,把骆延在柳清言心里原本的印象在一瞬间改变得彻彻底底。

——

柳清言解开了上衣,露出新伤和旧伤,冰凉的药水通过揉搓传来的热意和无法忍受的痛感让柳清言只得靠咬牙和捶墙硬撑过去。

现在是后半夜的凌晨两点多,从没关紧的窗户渗进来的冷风把柳清言从噩梦中打捞了出来。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上的一处绷带掉落得七七八八,床单上染上了一些血迹,看上去恐怖极了。

这般另一种形式的满目疮痍却不能让柳清言自己感到一阵酸楚。她清楚地知道,此刻,二楼,那个小小的卧室里,说不定已经断片儿了的骆延正睡得熟,或许等太阳照常升起后,根本不会记得前一夜,这个家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灾变。根本不会记得柳清言忍着膝盖那传来的异响,把昏过去的伤者背去了二楼卧室。

药水刺鼻的味道成功驱除了本就所剩无几的困意。窗外的雷声雨刷似地侵袭个不停,似乎在预告着,这暴力的天气和屋外的进入睡眠了的骆延一样,这令人抓狂的事以后会有很多次,乃至无数次。

这也许在敦促着,甚至是警告着柳清言,这又是一次失败的合租。趁早违约,跑路才是上策。

柳清言穿好衣服,快步走过依然乱糟糟的客厅来到厨房,从冰箱里随意抓了些面包和牛奶。

奇怪。这冰箱门怎么合不上?

柳清言反复试了很多次,轻的,重的,无论如何都合不上这冰箱的门。直到柳清言又一次重重地推,冰箱门的一角撞到了柳青炎的脚踝。

柳清言那始终无法集中的精神终于在这一刻濒临了阈值。还没等合上冰箱门,柳清言的脚底一下子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跪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

……

和任何一个大城市一样,丹柏市也有车祸惨剧,吸毒过量,校园霸凌的悲剧。报纸和早已失去良心的新闻学硕士们为了彼此之间一较高下,也会刊登夺人眼球的照片,例如道路上大滩的血泊中躺着被覆盖的尸体,或是校园里遭到不公待遇的受害者。他们把沾着毒药的镜头直指伤者的心跳。另外,从丹柏地产中心和华北平原中脱胎换骨的高楼大厦创造出新的难题——没多少人真正关心这些。捐献出生命的孕妇从上一跃而下,擦拭玻璃和测试安全绳坚固程度的短工时刻面临与之相同的危机。与这些相比,冒着雨,从马路上四处都是开着长灯的汽车司机和鳞次栉比的钢筋水泥中分辨出回家的路的柳清言——一个孤单的三十岁女人实在是不值一提。比柳清言的吨位和马力更大更强壮的并不是一个更为魁梧的同僚,一栋新建的小区,而是同样的一颗为之搏动的心脏,一颗闪耀着的,疯狂的钻石。

怪事一桩。两个人都从未认真地像孩子那样数过天上的星星,也都从未认真地像对待一个对手那样对待各自的日常生活。得过且过是日复一日的命题,面对生活中的琐事,把自己变成一个哑巴,不爱交流是最具性价比的选择。然后就像是一声扫过早餐桌的尖叫,两个人毫无准备地同时开启了人生的新的篇章。

事情是很明显的,长大是很不好玩的,不管你愿不愿意。时间会把你变成充满攻击性却又无法避免伤害的成年人。人类的每个个体的青春都是万能的,只是没人能永远年轻。她们好像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进入了倒计时,数着即将面对面交换心脏和大脑的日子,那些始终在期待中试图学会从桎梏的控制中跳伞和飞翔在自由的天空中的心境,被平等云雾和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疯人院围得水泄不通。推倒一个成年人的最后一点精神支柱往往不是什么生死存亡的大事,往往都是那些,半夜因为一个噩梦而惊醒,上了一趟厕所后去冰箱里找吃的,却发现怎么也合不上冰箱的门。

记录,而非创造。虽说得好听——然而生活是漫长且复杂的过程,活着就是提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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