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熬夜加班后的睡眠是相当踏实的。没有突然的电话，也没有突兀的噩梦，直到早晨八点，柳清言才被饿急眼的霸霸弄醒。

窗外洒进的阳光似乎很让它开心，美好的周末以此为开头。

客厅里，二楼，一切都静悄悄的。柳清言看着从窗帘中渗进来的一片阳光落在沙发上，这才惊觉鸡汤里的那句，“人就是活那么几个瞬间”这话并没什么错误。三十岁的柳清言大半夜睡不着时怀念自己二十一岁的大学生活，二十二岁的柳清言拿着实习证时也会忍不住惦念自己十来岁的中学生活。

猛烈的幻觉让柳清言清醒，自己并不还住在那个总是热热闹闹的干休所里。她有了个室友。陌生又熟悉的室友。她还没从新环境里找准自己的定位。

房间里，一切都静悄悄的。自昨晚离开酒馆后，柳清言再也没见到骆延，即便昨天凌晨两三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拧开家门，家里也依然毫无人气。没有烟味儿，没有酒味儿，更没有那个药味儿，就好像，两个人只是租了一个纸面上的房子那样，从不说话，从不沟通才是要紧事。

闲暇之余，柳清言也挺希望自己能够有时间多回几次家。

柳清言的另一个习惯，是无论工作日还是休息，都要去市局转一圈，类似打卡，有点强迫症的意味。

昨晚熄灯前，巫凡发来消息说晚上在自己办公室里借宿一晚，柳清言允了。可当柳清言束起头发推开门，巫凡四仰八叉地躺在用椅子和沙发做出来的拼接床上睡得正酣，警服被卷成一个春卷的形状，灯光下，可见数滴哈喇子挂在嘴角边。

巫凡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好不容易睁开了疲惫的眼，就看见一个手机摄像头正怼着自己。

对于一个刚睡醒的人来说，那是他一天里最虚弱的时刻，谁都能一拳打死他。

巫凡尖叫着，吓醒了。柳清言的笑声更具调戏的意味。

“叫你到点不爬起来，该。昨晚做什么呢？怎么就睡这了？”

“……小区，一起入室抢劫。”巫凡抽出几张纸往脸上狠狠地擦着，“本来以为一会儿就完事了，结果查来查去线索断了。”

“哎，”巫凡伸出一根手指，“这次我要自己来，不劳你烦心。”

“我谢谢你，我也没打算抢走你加班的好时光。”

巫凡倒了杯茶，却发现自己的袜子不见了。

柳清言整理出来两袋子的文件夹，一套办公用具，以及从柜子里整理出的几套衣服。

“不是吧，这么老旧的衣服你也要带回去？”

巫凡只是随便扫了两眼就发现了新大陆。一条旧且土的领带，甚至浮现出过时的气息。

“这你也要？我记得它早就不合你的尺寸了。”

柳清言一把拽了过来，扔给巫凡几个白眼：“你懂毛线，这我上班第一天买的，我把你扔了我都不愿意把它扔了。”

“嘁，我明明比领带值钱。”

“别贫了，钥匙给你，把我送回去。”

柳清言夹着大包小包的物品，在楼梯口别了巫凡，摸出钥匙拧开了房门。正准备进门，扑面而来的一股烟味直逼柳清言的神经。

这股烟味不同于警局里的同事们常抽的并且自己已经习惯了的味道，柳清言揉着鼻子朝屋里扫了一眼，便看见了骆延。

壁炉里的火已经烧起来了，暖气也供得很足，而她只是穿着一件黑色的无袖背心，盘着腿在沙发上，套着一条黑色长裤，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电视，手里还抱着一把吉他，好像压根没听见任何动静。

原来清早时的安静，只是因为她在楼上正熟睡着，没听见楼下的动静。可柳清言还以为骆延根本不在家，也许熬了个通宵，也许去了哪个网吧上网去了。

柳清言叹了口气，开始搬运脚边的文件。

然后，咚的一声，那个不怎么结实的纸箱子砸在了地板上。

叼着烟的骆延缓缓扭头，看见柳清言有些狼狈地拿着东西杵在玄关处，似乎需要一个帮手的样子。

柳清言也注意到了骆延的注视。而她只是回过眼神，轻轻弹起了吉他，丝毫不在意柳清言的窘迫，完全没有要过来搭把手的意思。

柳清言有注意到，她面前的烟灰缸里累了些许。桌上好像摆了什么瓶瓶罐罐。除了一些啤酒瓶，就是那些已经见过的小药瓶。

她应该知道，酒精和药物不能同时吃进肚子里吧？

骆延在柳清言转身进书房的刹那，瞥见她打开了屋里的窗户。

待柳清言搬完所有文件后，回过神来才看见，骆延的背上有些东西。定睛一看，那是个纹身。

那是一个箭头，还有玫瑰，蝴蝶什么的。

柳清言仍然记得那种她身上的神秘感。要是联系上这样的一些纹身，那些神秘感会变得淡一些，因为柳清言总是会接触到一些步入歧途的年轻人，他们中的大多数身上都有纹身，与他们交谈起纹身的来源时，【想让别人觉得自己很酷】是主要原因之一。

说白了，纹身之于柳清言见过的那些年轻人，无异于铠甲之于古代士兵。是一种防御，是一种隔离，是一种要其他人离自己远一点的手段，因为藏在铠甲内部的那颗柔软的心脏太脆弱了，不能被接触，所以需要一些手段将它护住。可骆延会不会也是这样的人，柳清言暂时还不能一口咬定。

骆延正拿着手机翻看着什么，嘴里叼着弹片，似在数着拍子。桌上的那个节拍器有规律地响着，完全不在意柳清言的动作。

柳清言这才回忆起并且注意到，巫凡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骆延她，实在是太瘦了。柳清言甚至能看见她的背后隐隐露出的骨头，那两条几乎薄如蝉翼的胳膊让柳清言移开了自己的注意力。玉米秆似的。

一直到下午的工作时间堪称愉悦。

柳清言偶尔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张喜欢的专辑放进唱片机里，偶尔和巫凡微信电话讨论之前的几个案子。当柳清言注意到太阳划过窗沿的角度变化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快六点了。

霸霸卧在它的窝里睡得正酣，最后的一点阳光安详地铺在它的毛发上，眼前一片柔软，难得的好时光让人难以置信。

这也许真的是丹柏的最后一个冬日里的最后一束阳光，因为天气预报说从明天开始，要下将近一个星期的雨。几场迟到的雨，带来坏运的雨，带来春天的细节和让人骨痛的雨。谁知道天气预报准不准呢。

谁知道呢。天气预报从来没准过几次，预报变成了乱报。

即便在工作了数个小时后还睡了一觉，柳清言还是觉得头疼。她打算起来出去弄口吃的。柳清言已经很久没有过没有出勤的休息日了。

柳清言从柜子里拿出狗粮往霸霸的碗里蓄满，换了件厚衣服推开门，却没在客厅里看见骆延的身影。客厅里整洁如新，几个小时前的使用痕迹被清楚得一干二净。

午觉如抽奖。柳清言今天抽到的，是睡多了的头痛。客厅里有被清扫过的痕迹，那只烟灰缸也被倒得干净，空气里不再弥漫着陌生的烟味儿。骆延好像出去了。

饥饿驱使着柳清言去厨房寻点填肚子的食物。可走得越近，柳青炎越能听见一些动静。紧接着，从厨房门口走出来一只橘猫，拦住了柳清言的去路。

柳清言和这只在搬家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橘猫先是来了个四目相对。金黄色大面包昂起它那双圆圆的眼睛，像是在卖萌似的盯着柳清言看，尾巴翘得高高的，把柳清言看得莫名所以。

再次朝厨房望去柳清言看见，骆延的身上依旧只是那一件薄薄的贴身背心，穿着那条黑色长裤，脖子上挂着一支银色的弹片项链，一个人在灶台前忙着什么。

厨房的那扇窗里渗进了天边露出的最后一团浓烈的夕阳，眼前的这个冒着暖黄色的单薄背影很难不引人注目。而一股令人食欲大开的香味，却即刻扑面而来。

金黄色大面包似乎感到了被眼前的人类无视，于是骆哥抬起前爪就朝柳清言的脚踝拍了两下，接着做贼似地三两步跳到了冰箱上，可庞大的身躯并不灵活，也不支持它在平台与平台间来回穿梭。它碰掉了两只勺子。

于是，听见动静的骆延很快转过头，只见柳清言起身，拿着两只勺子正看着自己，而那只馋猫则一副于己无关的模样，乖巧地蹲在冰箱上舔毛。好像整场恶作剧与自己无关似的。

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是臭臭的，看柳清言时，像是看着欠自己两百万的混蛋老赖。

骆延只是毫无变化地回过身，将刚洗好的白菜放进那个砂锅里。似乎并不在意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是一个特别吊诡的画面。从背后看，从厨房窗口渗进的夕阳里，饿着肚子的人和饿着肚子的猫正一起等着一桌大餐出炉。就好像骆延才是这房子真正的主人似的，柳清言成了那个亟需投喂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笨蛋。

骆延根本没做什么山珍海味，只是一份酸汤牛肉锅底的砂锅肉丸烫粉条，烫了一些大白菜，电饭锅里正闷着米饭。米香味儿也很快加入了厨房阵营。

原来那天骆延拎着一些绿色蔬菜，真的是因为，她的确会做饭。眼前不是错觉。那香味儿浓郁得柳清言快把眼睛瞪出来了，就像是每逢大年三十儿守在餐桌前的小毛孩儿。

柳清言把那勺子静悄悄地放回去后，就呆呆地隔得远了些，靠在厨房门沿儿上，看着骆延弄吃的，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也傻傻的。

柳清言知道的是，自己那厨艺依目前看来只能是小巫见大巫，即使是面对自己的新室友时也是如此。她几乎被这样的美味硬控住了，像一块石板一样，站在厨房门闩旁一动不动，像是在观摩一个大厨制作美食，眼里全是对厨艺的欣赏。

浓密的黑发使柳清言根本看不清骆延的神情。这种奇怪的感觉促使出一个可怖的想法。直到巫凡突然打电话来，柳清言才意识到自己是来找吃的，而不是来讨吃的。

柳清言打开冰箱去看，里头根本什么都没有。自己根本没有往家存货的习惯，而骆延也不像是会囤货的人。

难道第一次两个人都在家里时，就要面对会做饭的人饱餐，厨艺稀烂的人眼巴巴地饿肚子的场景吗？

接电话的时刻，骆延的那一锅晚餐已经煮好了，香味儿按耐不住地飘扬在厨房里，进而开始弥散在整个客厅里。这使得柳清言下意识地冲着那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极具诱惑力的牛肉丸行注目礼，根本没注意到，拿着筷子的骆延正盯着自己看。

如果这一整份砂锅是随便哪个人煮出来的，巫凡或是江绮，馋哭了的柳清言早就已经抓起碗筷分走一大碗吃的走了。可是，骆延会这么做？

合上冰箱门的刹那，骆延投过来的眼神直接将柳清言的小动作抓了个正着。她的眼神一刻不停地流露，显得一股莫名的煞气，这似乎和她天生一副不苟言笑的面相也有很大关系。单薄的身体更加让她的凝视增添几分杀气，直接让柳清言把自己盯着那砂锅的眼神灰溜溜地收了回去。

骆延还怔怔凝视着柳清言。直到柳清言因为心虚移开注意力准备走，而那只猫，忽然就从冰箱上跳下来，拦住了柳清言。

肥猫一下子跳到柳清言的面前，两只前爪搁在柳青炎的拖鞋上，不轻不重地似乎在磨爪子，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喵喵叫了两嗓子。

柳清言对这只自来熟的猫感到很意外，正想抬头说点什么，只见骆延从橱柜里拿出一只泡面碗，用勺子把那砂锅里的料盛了一半进去，又转身拿了一双筷子搁在旁边后，端着自己的砂锅，低着头从柳清言身边离开了厨房。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怯场。

橘猫伸了个懒腰，抬起高傲的前腿随着主人一并走开了，只剩下柳清言愣愣地看着那碗依然冒着热气的食物。猫和主人的配合毫不拖泥带水。

她把她的晚餐分了一半给柳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