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安静许久,前路却仍然没有尽头,也没有要到头的意思,最开始的问题也依旧没有答案。南柯虽然表面上保持着平静,但越是平静,就越说明眼前情况的焦灼。按照经验,陆无尽明明已经愿意出去了,这个时候梦境就该结束了,可现在梦境不仅没结束,连某些记忆都未曾想起。
关于那些还没想起的记忆......
南柯心里打起鼓来,在进来之前秦沂就说过这个问题,可南柯当时只想见到陆无尽,并未思考过秦沂的话。
秦沂当时说什么来着?
南柯仔细想了想,好像是——“这些事,你和他说没用,得让他自己愿意想起来。”
陆无尽反复扭头看向南柯,后者轻皱眉头,不知在想什么,这样子太反常,让陆无尽也跟着紧张起来。
“我们.......是不是出不去?”
南柯猛然回过神,安抚地看了他一眼,道:“不会的,相信我。”
话虽如此,南柯开得却越来越快了,耐心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着。眼底的急躁出卖了他,或者说现在的陆无尽太了解他了,南柯的任何小动作都逃不过陆无尽的眼睛。
陆无尽换了个姿势,长时间保持着坐姿让他后腰酸疼,他神色也慢慢认真起来,再无半分之前和南柯玩笑的模样。思索片刻,陆无尽开口了,“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我会在孤儿院?”
南柯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飞快地扫了陆无尽一眼,便又目视前方故作专心地开车。
陆无尽皱着眉:“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我记得.......我在孤儿院的时候,你似乎已经在那里很久了。”
南柯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显得有些纠结。放在以前陆无尽肯定已经破口大骂他知道还不告诉自己,可现在,毕竟这人穿梭梦境多次来找自己,陆无尽对他的感动还没消耗完。
所谓久别胜新婚,这会儿心底的热情还高涨着,语气也跟着温柔起来。
“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吗?”
南柯摇摇头,仿佛在刚才的沉默中给自己做了一场心理建设,这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要说出来了。可这副像是死了老婆的表情威力有点大,看得陆无尽心里也泛起嘀咕。
南柯又扫了他一眼,被陆无尽抓住,有些急了:“你别老看我啊?是我自己把自己送进孤儿院的?”
南柯表情更复杂,咧咧嘴:“你这说的.......”
陆无尽“啧”一声:“让你回答个问题这么难?”
“也不是难......”南柯歪了下头,但只要陆无尽仔细想一想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除弃养外,一般进孤儿院只有一种可能——父母双亡,没有其他具备抚养条件的亲戚。而陆无尽身心健康,头脑正常,但凡是个正常父母都不可能把这种孩子丢在孤儿院。
那就只剩下第二个可能。
陆无尽又“嘁”了一声,不耐烦地看着前面,屈起一条腿踩在真皮座椅上,手肘撑在上面。南柯看他如此,纠结许久,终于缓缓开口。
“你还记得,你在哪里认识的秦沂吗?”
陆无尽更不耐烦了,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他扭头就想怼南柯两句,然而后者神色认真,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陆无尽动作一滞,脑子终于正常地转了转,这个时候提到秦沂,说明和秦沂的相遇跟这个问题有关。
“我和秦沂?”陆无尽缓缓收回想要敲打南柯脑袋的手,怔怔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见他陷入思考,南柯没有再打扰他,沉默地开着车。
陆无尽缩在座位上仔细想了想,按照目前恢复的记忆来看,他和秦沂是在孤儿院认识的,而且似乎两人的认识是在南柯与陆无尽认识之前,以至于在陆无尽模糊的记忆里,秦沂有段时间就像是自己的跟班,自己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直到后来出现了一个叫做江行舟的小孩。
然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也许只有几个星期,也许是几个月,秦沂就不见了,被他的父母找到带走了。
陆无尽愣愣望着前方空旷的街道。
秦沂的父母找到了秦沂,所以秦沂能离开孤儿院。
而陆无尽没有离开。
“我好像........”陆无尽皱着眉,努力抓住脑海中飘过的碎片,他看见自己和秦沂在一个潮湿阴暗的屋子里,两个陌生模样的男人在屋内抽烟打牌,屋内还有两三个和他们差不多年龄的孩子。
秦沂年龄小,个子也小,长得倒是白白嫩嫩的,是人贩子最喜欢的“货”,因为好卖。
“秦沂和你从两地被拐卖后倒手到了同一个贩子手中,你俩是在人贩子窝认识的。”
南柯声音低缓,一句话内看了好几次陆无尽的神色,见他呆滞地看着前方,也不知道自己这句提醒倒地有没有用。刚一停下,却听陆无尽开了口,轻声道,“继续。”
南柯五指紧握方向盘,不知道直接说到底是好是坏,也不知道陆无尽到底能不能承受住。
可陆无尽像是看穿了南柯想法,深吸一口气便恢复了正常:“没关系,你说吧,我大概已经想起来了,只是有些细节......”
陆无尽都这么说了,南柯再不说就是找骂,于是也学着陆无尽刚才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又干咳一声,一套前戏做足了准备后才缓缓开口。
“你的父亲是一名警察,这职业说起来光荣,但也暗藏危险,”南柯看了看陆无尽,后者没什么表情,仍旧撑着脑袋,甚至南柯停下他都没眨下眼睛。
南柯继续道:“被他抓进去过的人记恨他,对他无可奈何,就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当时你应该只有六七岁吧。”
这些事,都是南柯听孤儿院的人和后来办手续的民警说的,本以为这么久了,具体细节会记不清楚,可再次说起来,往事的曲折和细节,甚至在听到这段谈话时的天气和房间里大人的语气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南柯脑海中。
陆无尽这孩子,说起来便全是惋惜。
父亲是警察,母亲也有一分体面工作。可那些阴暗的老鼠不仅见不得光,也见不得站在光下的人,对付一个小孩子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太容易了。陆无尽毫无疑问成为了他们报复的目标。
“你很聪明,也很倔,被卖到这里之后安静了好几天,据秦沂说,那会儿他以为你是吓傻了。”南柯低声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余光里的陆无尽沉默着,一言不发,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陆无尽很快和秦沂混熟,对他而言,白天要警惕这些人贩子,晚上还要安慰吓得快魂飞魄散的秦沂,的确已经超出一个六岁孩子的承受范围。
可他一点儿也不慌乱,连一丝害怕也没有表现出来。
阴暗的屋子里窗户太小,周围太安静,没有什么可以计时的东西,陆无尽只是觉得过了很久,又或许是小孩子对时间的流逝感受不强。终于在有一天早上,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子里只留了一个人贩子。
“那天屋里的孩子也少了两个,大概是被另外一个人带着去交易了,我知道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陆无尽忽然开口,补充了南柯不清楚的细节,这些细节后来被当作笔录,记载在案宗之中。
南柯被打断也没有生气,只是安安静静开车,安安静静听着。
陆无尽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情,“他们的窝点在一个很偏僻的村子里,那间房屋在整个村子的最深处,前后左右不是荒地就是山,要走很久才能走到有其他村民的地方。”
陆无尽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爸跟我说过,人的后脖子有很多血管和神经,以一定力度打在那里可能会引起血管和神经受损从而导致大脑短暂缺氧,出现晕厥。我趁人贩子不注意捡了根棍子,对着他后脖子猛敲,还真被我得手了。”
陆无尽笑了笑,拇指屈起来,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看着掌心留下一个又一个月牙形痕迹,然而他似乎一点儿也感受不到痛,掐得更用力。
“我喊那些小孩快跑,秦沂年龄太小了,跑不快,我就拉着他跑,我跟他说跑出去就能见到他的爸爸妈妈。他这才稍微跑得快了点。”
毕竟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力气太小,人贩子很快恢复过来,立马就追出来,陆无尽自然成为他的首选目标。其他孩子趁乱跑出去,只剩下陆无尽和秦沂,顺着山脚竭力与人贩子周旋。
那个时候,陆无尽和秦沂都太小,慌不择路下,没有发现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可也正是这样,人贩子也被绕晕。
于是,陆无尽和秦沂又看到了那个阴暗潮湿的房子。
“秦沂太害怕了,他问我会不会死,我告诉他不会,跟他说我爸爸是警察,专门抓坏人,然后我让他躲好。”
陆无尽把秦沂藏好,趁着人贩子还在一处打转,独自靠近那间房子,屋子里没有其他人,桌子上也只有半瓶没喝完的酒喝几根烟。这些烟是当地的土烟,味道刺鼻,但很醒脑。人贩子吞云吐雾的时候,散不出去的二手烟全被小孩子们吸了去。
陆无尽把酒倒在房屋四角,又把屋外的茅草抱进来堆得高高的。
等最后打算点火的时候,陆无尽才发现自己手在抖,他太紧张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能不能引起周围村民的注意,也不知道人贩子会不会发现自己。
他只好掏出一根烟先点燃,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陆无尽没有放进嘴里,只是凑近闻了闻,便被这刺激性极强的味道引得一阵咳嗽。但这几秒的刺激也让陆无尽冷静下来,打火机点燃茅草,借着酒精,火焰便窜天而起。
陆无尽又回去找秦沂。
“他小时候挺乖的,没乱跑也没出声,就在原地等着我,也不知道跟那些孩子一起跑远点。”陆无尽笑着摇了摇头,两只手已经被他自己掐得血肉模糊。南柯的视线被陆无尽踩在座位上的腿挡住,但很快就闻到血腥味。
“陆无尽!”南柯忽然出声,把陆无尽从回忆里拉出来,伸手一拉,陆无尽的手腕被握住,猩红的血顺着掌心流下来,淌到南柯手上。
南柯有一瞬间的生气,握着陆无尽手腕的手也紧了紧,但身体比他脑子更快,一边停车,一边拉开陆无尽前面的柜子翻出绷带来。
南柯一言不发地给他包扎双手,指甲掐出的细小伤口遍布手掌,南柯只好一层又一层用绷带缠住整个手。然后,一滴晶莹的液体落下来,滚进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上,顺着贴紧的掌心渗进去。
烫得两人一起颤抖。
头顶的陆无尽开口,声音都在发着抖:“好疼啊。”
南柯抖得更厉害,却是因为心疼。南柯这才意识到,原来爱意恶人,在他痛苦的时候,自己也会难受到喘不过气来
陆无尽低头看着他,继续说:“好疼啊,南柯。”
“我带着秦沂离开没多久,我爸就带着同事来了。”更多的液体滴下来,浸湿了绷带边缘,南柯紧紧攥着他的手,说,“别说了,别想了,我们回家。”
但陆无尽像是听不见,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们在路上碰到了其他孩子,那些孩子说我们在后面没跑出来,他们带着我爸来到那个小屋子......”
“别说了。”南柯心脏像是被攥住一样难受,声音也哑得厉害。
陆无尽没停,继续说:“他以为我还在屋里,他们没拦住他........”
陆无尽重新看着南柯,眼前一片模糊,“怎么办啊南柯?好疼,我好疼。”
南柯握着他的手放在嘴边吹着,却因为颤抖得厉害,吹出来的气息也断断续续起不到一点儿作用。
“我陪着你,我陪着你。”
漫天大雨,电闪雷鸣,全都化作车内低沉的呜咽,片刻后,陆无尽不再压抑,放声大哭。他总是羡慕南柯那样的勇敢,仿佛一切困难在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而如今,他也终于学会了这份迟来的勇敢。
陆无尽,回头看看,然后就可以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