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尽有些呆滞，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下意识避开南柯有些灼人的目光。

后视镜中一片橙红，火焰在狂风中旋转着，仿若一场火龙卷，靠近的雨滴被烤干形成水蒸气，雾一般得围绕在周围。火焰之中还有不知名生物在涌动挣扎，嘶吼怪叫着挥舞尖锐的爪牙，看得陆无尽一阵胆战心惊。道路两边的商铺一间接着一间起火，这些火焰仿佛有了生命，正在以包围的趋势追赶二人。

只有一条笔直大路通往前方，只是不知道通往何处，也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南柯面无表情盯着前方，油门在他脚下已经踩到底，两边的火却如影随形，怎么也甩不开。他少有地认真起来，眼神中尽是对周遭事物的蔑视。

碎片似的记忆在陆无尽脑海中一点点浮现。

他机械地坐在副驾驶，空洞的瞳孔被火光照亮，又被痛苦和茫然代替。他想不起来，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些大火、尖叫、痛苦，在他心底扭曲着，让他害怕想起来。

无数想法在脑海中出现，他不断抓住每一个飞速而过的念头，又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指缝间流失。他百思不得其解，在孤儿院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后，陆无尽再次看向南柯，试图得到一个解释，“那些是什么？”

南柯知道他说得是后面这些东西，一直盯着前面的目光转向他，瞳孔中流淌着陆无尽看不懂的情绪，只觉得看一眼就要被烧穿在原地。

南柯沉默地望了他一阵，干燥的唇瓣几次试着开启，最后终于忍住脱口而出崩溃的叫骂。声音低沉，语气平静地有些过分，“你的梦，不该我问你吗？”

南柯看陆无尽的眼神怔愣了一秒，换了个更清楚的说法，却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崩溃，“陆无尽，你又在害怕对吗？你又打算逃避吗？”

南柯看着陆无尽，顿了顿，全身力气在一瞬间消失，声音也跟着小了下来，“陆无尽，你又要让我一个人回去吗？你忍心吗？你别这么狠心行不行？我知道错了.......”

在南柯看来，这些日子里重复的循环就是陆无尽对他的惩罚，陆无尽这么容易心软的人，这次肯定是真的被他惹生气了，才在他这么多次的入中毫无反应。说来也对，南柯在其他人梦里对NPC不屑一顾，甚至没有正眼瞧过，结果在陆无尽梦里，几次三番被他当作NPC“抹杀”。

也算是因果报应了。

南柯自嘲一般对着方向盘撒气，车子在他的捶打下七歪八扭跑出去几十米，陆无尽被惯性甩在车门上时没忍住发出一声低哼。

南柯一听他的声音像是突然清醒过来，心中的烦躁卸去七八分，重新稳住方向盘。南柯深呼吸两下，再次冷静下来。

“抱歉.......”

南柯看了他一眼，目光飞速地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确认没受伤，才稍微放心一点。

然而陆无尽仍旧不说话，记忆回笼之后，所有的情绪喷薄而出，最开始就是关于南柯的感情。这份感情对他而言太过珍贵，以至于在两人都不太会爱别人的年龄被这份沉重的感情伤得遍体鳞伤。

虽然归根到底是陆无尽在无理取闹。

然而在“悔改”之前，比“我爱你”更难说出口的其实是“对不起”。

陆无尽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这句话，或许应该先说句“谢谢”，谢谢南柯不厌其烦地入梦。这两句话都带着太沉重的感情，陆无尽不敢轻易说出口。

两人僵持着，后视镜中的东西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可车速已经最快，南柯恨不得引导一下陆无尽的梦境，比如说其实两人现在开的是宇宙飞船？

南柯这么想着，面上却丝毫不敢放松。

正胡乱开着小差，车身忽然一抖，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见了警惕，一齐看向车后。

辛兰短发飒爽，借力一跃，从车顶一跃而下，倒地翻滚两圈，手中短刃在反射着火光。刀刃伸出又收回，追得最近的两只怪物一下失去平衡倒地不起。辛兰看也不看已经起身。寒刃上沾着粘稠的鲜血，血珠翻滚，将落未落，汇成一条细线，慢慢牵扯着。

后视镜中她的身影一晃而过，车速太快，两人刚看清楚就已经开出去很远的距离，然而寒风骤雨中，她单薄的身影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仿佛在火焰与两人之间形成一道屏障。

汽车飞速驶离，她眸似寒光，借着后视镜遥远地与两人对视，南柯目光如炬，对视的一瞬间，陆无尽听见旁边的人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辛兰也开口了，明明已经隔得老远，陆无尽却看懂了她的口型。

——“好运。”辛兰说。

尾声被风吹散，滚落进无穷无尽的雨中。

身后妖魔鬼怪来势汹汹，后视镜中，女孩纤细又敏捷的身体高高跃起，如同她手中那把锋利的短刀，稳稳落地的声音击碎雨声。

风声雨声爆炸声，冷兵器切割血肉与骨骼声，在一瞬间爆发到极致。

陆无尽原本还想担心一下辛兰，现在看来，对方根本不需要他们的关心，只好讪讪收回目光。

南柯侧脸线条凌厉，陆无尽看得心跳一抖，想起方才没有深想下去的念头。

然而此刻，他想起刚才南柯说过的两句话。

“抱歉”和“谢谢”。

一句对他，一句对辛兰。

从始至终，南柯都比他更勇敢，连这两句话在他嘴里都能轻而易举地说出来，连陆无尽觉得越不过去的坎翻不过去的山在他眼里都算不上什么。

从始至终，都是陆无尽自讨苦吃。

“南柯，”陆无尽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开口，“对不起。”

南柯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陆无尽这认真的道歉，握着方向盘的手骤然紧了几分。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干嘛突然道歉？

南柯把仅有的几种可能都想了一遍也没想出个所以然，而余光中的陆无尽仍旧面对着他，神色没有丝毫玩笑。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

南柯指甲扎进手心，其实这么多次，他早已习惯了失败的结果，不过就算陆无尽这次不能跟他一起回去，也会有下一次，下下一次。

陆无尽忐忑地看着他，见他面色僵硬，像是酝酿着什么。

许久，南柯才轻轻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扭头看了陆无尽一眼，只是一秒就迅速移开头，继续盯着前面。生怕再多一秒就会有情绪忍不住从眼睛里跑出来，也生怕再多一秒就再也无法坦然接受这个结果。

南柯喉结颤动两下，故作轻松：“没关系.......只是下次见面，你能不能不要再想着杀我了？”

陆无尽一愣，正要问两句又被南柯打断。

南柯迅速开口，道，“你力气也不小，有时候真得有点疼，不过如果你真的想捅，就捅胳膊或者肩膀吧，这样就不用重开了。”

南柯用玩笑的语气说出自己的请求，听得陆无尽心脏骤缩，针扎一般得疼。

然而南柯此时还没意识到，如果他再勇敢一点抬头看一看，就会看见陆无尽此刻湿润泛红的眼眶，以及下一秒就兜不住的眼泪。

直到此刻，南柯想得都还是下一次见面，说完之后又仔细思考了一下，其实就算下次陆无尽仍然刀剑相向，仍旧对面不识，他也会在看见陆无尽的第一眼毫无理由地奔向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身边。

陆无尽忽然抬手，握住南柯的手腕把他拉向自己，强迫他看着自己。

南柯下意识逃避，又在陆无尽五指的钳制下被迫抬头，两颊在陆无尽手里有些变形。南柯却还想着不要难过地太明显，陆无尽也会难过。

“你力气......又变大了。”

陆无尽闭了闭眼睛，没有理会他这句玩笑：“我刚刚说对不起，意思是为我之前的不懂事、胡闹和伤害你的行为道歉，而不是因为我还想留在这里。南柯，你不用跟我说道歉，也不必自责，我从没说过，我的痛苦来源于你。”

陆无尽看着他的眼睛：“相反，你是我唯一的救赎。”

车速渐渐慢下来，趋向平稳，南柯愣了两秒，似乎在反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陆无尽似乎没打算给他这么多的反应时间，直直看着南柯，见他没什么反应，道，“你现在，还不吻我吗？”

两人此刻间隔不过几厘米，对方呼出的热气打在彼此脸上，呼吸交融间的暧昧只有两人清楚，感情仿佛顺着彼此的气息流淌在体内，又仿佛在此刻，世界只剩下他们。

后视镜上挂着的中国结飘起来，流苏轻轻扫过两颗紧挨着的脑袋。

真相与心跳在此刻一同失控。

片刻后，陆无尽松开手，南柯意犹未尽地摸摸嘴，看向陆无尽的眼神有些哀怨，“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

“说。”

有些话说出来似乎确实轻松许多，就像如果没有这一句抱歉，陆无尽仍旧会在自我设置的牢笼中四处碰壁。

南柯犹豫了一下，砸吧两下嘴巴，问：“南小柯和你.......”

陆无尽瞟了他一眼：“你很介意他？”

南柯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废话！他顶着我的脸勾引你就算了，居然还贪心到想要取代我！”

南柯把手中的方向盘当作南小柯，作势打了他几下，看向陆无尽。后者经过刚才那一次久违的感情交流，心情大好，尾音也跟着飘起来，“他已经不在了，你不用介意了。”

南柯冷哼一声，目视前方嘟囔着：“你可准备好了，我想起来就要闹一闹的。”

说起这事儿来南柯就生气，自己只是离开几天去工作，用他的话说是“为我们的小家建设添砖加瓦”，一回来就发现陆无尽昏迷不醒了，更气人的是梦里还有个狐狸精不停地吹他枕边风！

“我才是最爱你的！”南柯忽然凑近，试图也给陆无尽吹吹枕边风。

温热的呼吸吹得陆无尽颈边有些痒，缩着脖子躲避了一下，又转向南柯，纠结许久，还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南柯，谢谢你，我从没怀疑过你对我的爱，我只是不相信自己。”陆无尽顿了顿，垂眸道，“虽然还有一部分记忆没想起来，可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只有梦里，我才能忘记那些痛苦。这些年我们吵过这么多架，我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你.......”

南柯的目光逐渐疑惑，陆无尽发现之后停了下来，眼神示意他要问什么。

南柯却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那是吵架？南柯愣了愣，除去陆无尽受伤前的那一次，南柯还以为那都是调情呢。

南柯张了张嘴，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你在跟我撒娇呢。”

陆无尽剩下的话确实不用说出口了，“.........”

南柯低头几秒，又抬头：“你刚刚说的那些，什么伤害，什么担心，什么吵架，对我来说，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事，你不用自责。”

陆无尽看着他，有些感动，南柯把湿发往后一抹露出额头，有些骄傲地冲陆无尽挑眉：“是不是发现我比那个南小柯好多了？”

陆无尽的感动一瞬间收起，正襟危坐，目视前方，果然是分开太久，忘了南柯这个人不能给太多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