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顷,是什么样的人呢。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有一种近乎熟稔的感觉,但是做的每一件事儿却又都踩在人的雷点上蹦迪。
骄傲自负是他,夸大其词是他,自以为是是他。但是温柔细腻是他,认真专注是他,善解人意是他……胡搅蛮缠也是他。
这样一个人,他会和你说上天庭的神仙也只不过是人,会和你说女子无法读书简直是不公平,也会和你说哇那天的桂花糕好好吃喔。
这样的人会胆小的大叫,但是在真正需要的时候又总是出现,毫不犹豫的把别人挡在身后。
他在穿衣住行上有多自私自利,在性命买卖上就有多慷慨大方。
这样一个总是被谜团环绕,看起来似乎完全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却又坦率的不得了,这么久竟然没说过一句谎话。
边亦想着,问道:“痛吗?”
知顷脸上还挂着笑,闻言只是犹豫了一下,依旧说了实话:“疼啊,师尊对我笑笑就不疼了。”
边亦被他的笑慌了神,一时间心绪翻涌。
愤怒也好,愁苦也好,感慨也好,感动也好,人在百感交集的时候,是说不出话来的。
所以他只是僵硬的弯了弯嘴角。
知顷满意的点点头:“就是这个,现在就一点都不痛啦。”
他的声音不被察觉的打着颤,指尖也打着晃,他伸出左手握住了右手的手腕,强硬按住他的抖动。
“对了师尊。”他低头看着那两只全都不受控制打着颤的手。
“什么?”
“我今天还没来得及说,”知顷抬头看向边亦,笑着道,“我喜欢您。”
“……好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把那些年缺少的补全,也不知道能不能补全,”知顷垂下眼睛,视线再一次落在指尖,眼球随着指尖的晃动上下移动着。
“要是能再见,您愿意听我说完那些欠你的话吗?”
边亦没说话,一把抢过知顷晃动的手腕,将两只手尽数包裹在掌心。
“不要和我说这些‘要是’‘可能’的句式,我不相信任何一个誓言。”边亦盯着知顷的眼睛,“想要说给我听,就好好地活下去,两个人一起,所有人一起。”
知顷睁大了眼睛,一股灵气裹挟着他的手掌围上来,温润万分,磅礴万分。
他这样出手,打断了众人之前的安排,几乎是瞬间,知顷身前身后似乎挤满了熙攘的人群,他掌心的负担变得轻又轻,似乎现在从中脱身,也完全可以。
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但是幸好,此情此景似乎也不用他说些什么话来,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的落在了空中。
那里的深红色正在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向上盘旋蔓延,非要说的话,形态确实很像是一架梯子。
那“通天梯”最开始只有九尺高,现在却已经似乎蔓延到了天际,或许因为知顷输入了过量的神力,那层金色的保护罩并没有阻挡住它的生长,反而连带着那点金色也被尽数吸收了。
未知,未知,还是未知。
谁也不知道要怎么样,会怎么样,是不是这样。
但是也别无他法。
毕竟现在看来,这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另外一种结果来得好些。
边亦突然松开知顷的手,凑近对他道:“那样的边界,还能再重新补全吗?弘墨渊外还有很多百姓。”
知顷抬头,就见那红色的长梯正盘旋上升,而他之前围绕出来的保护罩已经消失大半,作物枯萎的态势顺着弘墨渊隐隐有向外扩张的意味。
而弘墨渊之外,马上就是三界交锋的战场。
“有。”知顷点头,在其他道友的掩护下从队伍中脱身,金光一闪,转眼重新变成金色长龙,顺着盘旋长梯一路向上飞去。
离得近了,知顷这才发现隐秘在红色下的的的确确是楼梯,而且是长度形状高矮都刚好适合人类行走的楼梯形状。
这长梯生长的速度很快,知顷和你追我赶好半晌也没能找到尽头,反倒是感受到大量的神力消耗。
越向上越靠近上天庭,他是被从上天庭打下来的神官,自然会受到上天庭的禁锢,再加上刚刚大量的神力消耗,已经近乎让他能量亏空。
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说,既然早知道如此,刚刚又为什么要斩钉截铁的咬定自己能做到呢。
但是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吗?知顷耳边似乎响起嗡鸣声,他在回答自己的问题,他在自说自话。
难道要在所有人都愿意燃烧殆尽,甚至消耗生命的时候当一个逃兵吗?难道要在这样的时候大声喊道不要啦真的没力气了?
那简直是真的……太不像话了。
如果他不能守住这些持续吸收外界灵气精气的长梯,不能牢牢禁锢住这些红色,那下面那些人又是在为了什么而坚持呢。
毕竟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明明可以率先保全自己。
知顷。
他道。
今天这个任务,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额头的角因为能量的流动而感到鲜明的灼热,现在的力量甚至不足以支持他再变回人形。
他从小都是被哄着捧着的,凭借不多的小聪明在课堂上浑水摸鱼,在被老爹骂的时候会把头低下玩鞋尖。
他看不起万剑宗,看不起修真界,看不起百姓和鬼怪,他向来自诩清高,他是神,又怎么会在人类的事情上花费太多精力,消耗太多情绪呢。
但是他现在却并不这样想了。
这段时间他窥见了太多,太多人类的好,人类的坏,人类的笑容和眼泪……这些看起来最没有力量的东西,却是最难得的。
在这种方面上,再厉害的神,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人——甚至还不如。
他这样说,一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很厉害的神。
二是因为他自愧不如。
他会因为见到的江惑应的告白而震撼,会为了常衡的天地不渡我而感动,现在更是为了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坚持,这种渺小却又坚定的信念而打动。
原来是这样的。
渺小的人类,没有强劲的体魄的人类,永远相信虚无缥缈的爱的人类……其实并不渺小。
他想着,深吸口气,加速追上尽头那点闪动的暗红。
脊背上的鳞片似乎在炸开,似乎又一点点脱落,知顷都来不及去思考,他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想到的是边亦松开他指尖时的最后一眼。
那双向来平静的眼睛在那瞬分明闪着波澜,只是那种波澜……知顷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情绪。
——
知顷睁开眼,入眼是绣着金线的白色床帐,身下是柔软的床铺,鼻尖正飘荡着不能再熟悉的糕点香气。
这里是上天庭。
知顷愣了下,他分明就在上天庭,身上也并没有任何不适,除了额头沁出的冷汗,他找不到任何和前些年生活有出入的地方。
是一场梦吗。
他想着,忘记了使唤侍女,而是转头打算找点水喝。
——直直对上了自家老爹那张熟悉的脸。
后者面色难看,身边十分罕见的站着奚舫,女人抱着肩膀,怀里正抱着那副被盘得油光水滑的算盘。
见知顷醒来,男人终于稍稍舒缓了眉头,只是开口语气却依旧难听。
“这不是拯救人类的大英雄吗,总算是醒了,倒是叫我好等啊。”
此言一出,倒是把刚刚知顷为自己找的一切“不是”的假设而否定了。
他不是做梦,那些经历是真真实实发生的。
“后来怎么样了?”知顷猛地坐起身来,双手攀上父亲的肩头,没有分寸的凑近问道。
男人也没再这个时候纠正知顷的不成体统,他道:“谁知道呢。反正没打到上天庭来。”
“谁要问这个!”知顷皱紧了眉头,一把掀开被子,直直朝着殿外跑去。
“知顷?”奚舫还想追出去,却被自家爱人拽住手腕:“追什么,他愿意跳下去就跳。”
奚舫甩开他的手。翻了个白眼:“谁想追他,这不是显得我这个做母亲的关切自己的儿子吗。”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知顷不着急下去才是不合理的。
他从上天庭跳下去的时候还穿着睡袍,风掀起他鬓角的碎发和没系牢固的衣衫,但是坦诚讲,他已经不在意这些。
只是不可忽略的,在人间和天庭之间,正立着一架无法忽视的长梯。
形态和位置都像极了那天的“通天梯”,只不过颜色不是红色的,而是金色的。
他的神力消耗殆尽,出了上天庭就不能继续维持正常的身形,但是或许因为跳的次数太多熟能生巧,倒是刚刚好掉在了万剑宗的门口。
土神不厌其烦的再次接住了他。
知顷笑嘻嘻道:“还真是辛苦您了,每次都麻烦您。”
土神轻轻叹了口气:“这次是您自己跳下来的不是吗,小天神,只是这次您怎么又变成孩童模样了?”
知顷闻言探了探自己空荡荡的丹田,一时间只觉得感慨万千,一朝又回到解放前。
只是这样的感慨还没持续半秒,面前的石头就被长剑破空斩了个两半。
“找到人了!带走!”
这是熟悉的女声,不是别人,正是凌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