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欺骗自我。
在伦敦近郊的这处私宅之前来回踱步,亚瑟心中有些不安,他抬起头看着这座宅院,普通的双层楼,并不十分华丽,格局却很规整。
他说不清这种不安感从何而来,或许是由于一路都在猜想这里的主人会是谁,在HMMLR中担任什么位置,自己又该与他以怎样的态度见面。
亚瑟轻声敲敲门,将那本名册拿在背后,以一个最符合礼节的姿态站在门外等待。
片刻过后,一位老妇人给亚瑟开门,并请他入内,亚瑟向她道谢。
时间已是凌晨三点半,窗外已有灰蒙蒙的亮意,亚瑟进入会客室的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窗前的茶桌旁,一位身着正装的年迈老人正带着温和的微笑望着他。
亚瑟先是轻微的吃惊,又立刻转为欢喜。这是一个令他意外,却又十分合理的答案。他微笑着走过去与对方握手。
“奥金莱克将军——不,现在该称呼您为奥金莱克议员。”
“好久不见,柯克兰先生。”对方请他坐下,妇人为他们端来茶水。
克劳德·奥金莱克(Claude Auchinleck)。他是二战初期的中东英军总司令,在亚瑟被派到北非战场不久后他们就彼此熟识,经常连日在营帐内一同研究战术。
他很少与寻常的议员有过多交集,因此对这位前英军将领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大约二十年前的利比亚沙漠中,
将军的面容比那时更苍老,这是亚瑟已经习以为常的事,但却没有他想象中的明显,方正的脸盘、宽大的额头以及直挺的鼻梁,都与当年完全一致,甚至额上和眼底的皱纹也几乎没有变化。应该说,亚瑟观感上对方的苍老是来源于灰蓝色瞳孔中更加沧桑的神色。
这种军区前总司令地位的人物在抵抗组织中,极大概率就是政府追查多年的幕后领袖了吧?亚瑟如此猜测。他或许该问问将军这些年过得如何,又怎么会和抵抗组织有所牵涉。但问题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共同品尝过惨败敌军致使家国沦陷的苦楚,只要是还有良心的人,想来日子都不好过。
还是奥金莱克先开口,他端起茶杯,和蔼地看着亚瑟,“先生一路过来还顺利吗?”
“还好。”亚瑟回答,“劫了一辆巡逻车,伪装成驻军的人,路上没有人拦我。”
“那就好……那群恶徒简直是在胡作非为。”奥金莱克收起笑容,神情变得严肃,但仍旧保持着镇静,亚瑟想起眼前的人在北非的前线指挥部中时常情绪高昂的场景,这些年的磋磨无疑令这位桀骜的前司令官沉稳了许多,“实际上,我们早就从整个英格兰南部撤离了,他们是怕在组织势力强大的地区讨不到好处,就只能在这里耀武扬威。”
“您呢,能确保政府不会怀疑您吗?最近几个月HMMLR的事他们都很上心。”亚瑟问。
“大卫和比尔也一直在劝我尽快撤离……”老人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但我总是不甘心,我觉得您只是一时迫于无奈才向他们低头,但最终总会来我们这一边——”他挑起眉角,带着些自豪的语气,“果然,我赌赢了。”
亚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下头思考。
奥金莱克所说的两个人是前英国特种部队少校大卫·斯特林以及英格兰共产党起义军的领袖比尔·亚历山大,是HMMLR公开露面的二把手,那么果然,亚瑟的猜想是对的,而奥金莱克也无意向自己隐瞒这一点。
“您是HMMLR的创建者,是这个组织的最终头目。”亚瑟直视着奥金莱克深邃的双眼说。
这位老将的眼神移向窗外,天空已经逐渐亮起,自远处延展开来的一道道盘曲的云丝由近及远地染上渐变色,草地上隐约的露珠反射出晶莹的光泽,像被埋藏在沙土中的钻石向偶然路过的人展示着宝藏的色彩。
他缓缓开口,“卡莱尔战役之后,我带领一群残兵败将退到北美,准备着有一天盟军能反攻不列颠岛,我们能将德国人从我们的家园中赶出去,只可惜……”说到这里,奥金莱克仍然免不了深深地叹气,眸子也不禁暗淡下来,但随即,便再次被微明的晨光所点亮,他转过头来望着亚瑟,“战争结束之后,我去到加拿大,开始筹备继续抵抗的活动。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下落在纳粹毒手中的同胞们——分明是我们这些人打了败仗,遭受苦难的却是他们。”
老年人的情绪有些许波动,皱紧眉头,目光中增添了几分愤恨,语气也随之加重。
“……所以,您秘密地建立了HMMLR,然后重新回到了这里。”亚瑟继续追问。
“英格兰政府本来就希望曾经的功勋将领回国接受他们统治,所以当上议员这件事比我想象中容易多了。”他轻声冷笑,与刚才真诚的笑容不同,亚瑟能看到他脸上不加掩盖的蔑视,“不过毕竟,现在的议会再也不是什么议论国家政事的神圣之地,人人都是一副溜须拍马的嘴脸。”
亚瑟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水。当然,奥金莱克的话没有一点夸张,自从德国人的铁骑踏过,曾经唇枪舌剑的威斯敏斯特宫便只剩下了当权者政治话语一遍又一遍的传颂。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根本没兴趣关注议员们每天说的那些鬼话。
但他不是来和奥金莱克一起诉苦的,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他们二人都很清楚,只是他还不能就这么轻易做抉择。
“接下来,您和HMMLR有什么打算呢?”亚瑟终止了这个话题,继续问。
“积蓄实力,等待时机发动起义,将通敌者赶出英格兰。”奥金莱克咬着牙说,“希特勒活不了几天了,德国也快要完蛋了。”
“这是一场赌局——赌德国会随着希特勒的死土崩瓦解。”亚瑟依旧平静地说。他似乎不该对这位曾与他同赴沙场的老上级如此冷漠,好像自己是一个站在一旁分析局势的无关人员一般,但他没有办法,面对国家命运的选择题,他绝不能仅凭一时的冲动。
“纳粹党现在的派系争斗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人人都盯着他们那位元首的宝座。”奥金莱克嗤笑了一声,带着满脸的鄙夷,“只要希特勒一死,那几个高层的政客必然会将全部精力放在彼此厮杀中,根本不会有心思管我们。”
亚瑟点点头,这一层推理他能够认可,“在这些人眼中,国家整体利益相对于个人权利的确微不足道。”
“抓住这个时机,和自由国家组织的盟友保持密切的联系,德国人就没有实力和胆量进犯我们的国家,我们就能重获自由。”奥金莱克的声音很坚决,眼中闪着压抑不住的光彩,仿佛在诉说一个他期盼了很久,愿意为之毕生付出辛苦的愿景。
亚瑟把目光移开,盯着被朝霞映得越发明亮的客厅一角,不知该如何开口。
问题最终回到了“美国人是否值得信任”的难题之中。可是有了近半个世纪的教训,他实在不敢太过信赖美国人。他害怕同胞的一腔热血最终毁于唯利是图的宵小之手,他更害怕国家自由与独立的愿望会最终为他的国民招致灾祸。
他的目光不断游移,千万种思绪同时涌上大脑,过往的惨痛记忆、对未来的期许、德国人浸满鲜血的利爪、美国人的谎言与奸笑……即使行至此处,他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亚瑟仍然无法做出决断。
他该不该再一次相信美国人?在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与失约之后。
“先生。”奥金莱克出声叫住他,使亚瑟停下了所有的思路,猛然抬头看向那双饱含心疼与同情的眼睛。他曾经的司令官对他说,“我很理解您,在一个充满了欺骗的环境中熬过了这么多年,每一步都要走得万分谨慎,容不得一点失误。”对方的声音很轻缓,就像是一个知心的朋友在困境之中开解他一样,“我也没有办法向您保证,我们一定能够成功,相反,这本来就是充满风险的事业。”老人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但是却是我们国家唯一的出路。我想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放弃留在政府,冒险来到这里的吧。”
亚瑟瞬间愣住了,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天翻地覆的变化,强烈到他倍感不安的内心几乎是强迫他不停思考着所有他难以承受的结局,他已经忘了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
因为在暗无天日的政府大楼中看不见未来,他曾经试图通过忍辱负重的方式寻找到一条路径,但现实却是一次次被愚弄。他终于想明白德国人以及合作政府为他铺设道路,终点只有国家被不断蚕食,国民永远活在被德国人奴役的阴影之下。就算他再挣扎,也不会走到他渴望的远方。
他需要改变。他想看到国家的执掌者守护民众的切实利益而非一己私权,想看到民众拥有选择的权利而非违心地听着英格兰王党吹嘘他们本就不存在的功绩,想看到每一个人都能凭借努力追求更美好的生活而非顺从于傲慢的高位者并等待他们的认可和恩赏。
所以他才会来到这里,为一颗即将萌发的种子浇一滴水,即使他知道,在成长为参天大树前,它还要经历无数的磨难。
亚瑟松了一口气,就像是突然释怀了一样。
他将一直放在手边的那本厚重的名册拿起来,放在桌子正中央,然后推到对方的一侧。
“那么,合作愉快。”
海面上很安静,负责送他转移至北部的人偶尔和他搭一句话,除此之外,便只剩下小船发动机运转伴随着海浪相互拍打的声音。
亮红色的日光藏在云里,却足以照耀整个海面。
他都快忘记海风的味道了。
同样几乎要被遗忘的是,他曾无数次冒险地驶入海浪,从只能以最简陋的工具对抗滔天风浪,最终却征服了四海大洋。
一首久远的旋律回荡在他的耳畔。
“Rule Britannia!/统治吧,不列颠尼亚!
Britannia rule the waves!/不列颠尼亚统治海洋!
Britons never never will be slaves!/不列颠人永不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