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斯敏斯特钟声的旋律又一次响彻伦敦的天空，不远处的塔楼中传来悠远的音调，使他从半梦半醒之间清醒过来。

抬起眼帘，亚瑟瞬间感觉双眼胀痛。

但他还是看清了茶桌正前方中央空空荡荡的座位。

大约半小时以前，秘书先生就来通知过他们，首相道格拉斯-休姆先生正在与康沃尔军区的司令官，弗朗茨·哈尔德将军通电话。

亚瑟猜不出他们二人能商议出什么结果，他只希望他的首相不要一味地对德国人妥协。

他转头看向端坐在对侧，正用手掌托着茶杯，目光温和地望着他的老年人。

“柯克兰先生，您还好吗？”身穿军官装，头戴黑色贝雷帽的陆军元帅关切地问。

金属反射的日光晃了亚瑟一下。别在贝雷帽一侧的一金一银两枚勋章，那是伯纳德·蒙哥马利元帅最为标志性的服饰。

“……我很好，元帅，请您放心。”亚瑟微笑着回应这位曾经并肩作战的指挥官。

当然这是一句违心的场面话。头晕目眩的症状仍然在加重，如果不是恰好被刚刚的钟声惊醒，亚瑟恐怕就要昏倒在唐宁街10号的会客室中了。

“这个日子还要来加班对您来说简直就是煎熬吧？”老人无奈地摇摇头，“——特别还是因为这种糟心事。”

如果不是事出紧急，谁愿意顶着午间灼人的湿热，依靠止血药勉强支撑着随时可能昏死过去的身躯来处理这如定时炸弹一般的危机呢？

可是他不能抱怨，这是他的责任。无论是面对德国人傀儡下的英格兰官方政府，还是由不肯认输的军官和民众汇聚而成的地下抵抗运动。

他尤其不能对着蒙哥马利元帅抱怨什么。他注视着这位年迈的司令官，花白的胡须和眼角深邃的皱纹无不昭示这位老将早已超过了退役年龄。然而即使是这若干年远离军队事务，亚瑟也能理所当然地想到，在被德国强行去军事化多年的英格兰，根本无人有实力和威望接替这位名将。

更不用说，由于代表英格兰方在投降协议上签了字，他在明面上和背地里遭受过多少唾骂。

“不……没关系。”想到这里，亚瑟说，他也端起茶杯饮下一口茶水，甘甜的味道在舌上漫开，“……只要能顺利解决危机就好。”

“哼，柯克兰先生还真是好脾气。”另一个声音说道，带着不满的音调。亚瑟和蒙哥马利一同看向说话的人，坐在茶几的另一侧，身穿深灰色西装的白发中年人，内政大臣阿瑟·肯尼斯·切斯特顿，正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他冷笑了一声，脸颊上的横肉随之颤动，“在我看来，我们早就该彻底清剿这些天杀的恐怖分子，我们的国家怎么能一直被那帮歹徒拖累？”

“难啊……这些人总是在暗处躲躲藏藏，就像下水道里的老鼠。”蒙哥马利将茶杯放回到桌子上，他清了一下喉咙，却依旧难掩略带沙哑的嗓音，让亚瑟回忆起北非战场上这位将领曾经高亢的声调，“在不过多打扰普通民众的正常生活的前提下，是很难从大街小巷里将他们一个一个统统揪出来的。”

“普通民众？——哼！”又是一声冷笑，尽管在战后的英格兰政府中，没有人敢对这位老将有任何冒犯，亚瑟还是观察到，内政大臣眼中稍纵即逝的不屑，“就是因为民众提供了这样的土壤，恐怖分子才会如此猖獗！”

切斯特顿突然情绪激动地抬高了音量，但又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尴尬地低下头，从口袋中抽出烟盒，取出一支烟，低声嘟囔道：“我们就该学学德国人的招数……”

“请不要在这里抽烟，大臣。”看到对方正要为香烟点火，蒙哥马利立刻出声阻止道。

精瘦的中年人只好翻了个白眼，一脸不满地将烟盒和打火机收起来。

“无论如何，还是由首相来定夺吧。”身旁一直保持沉默的霍格外长开口说道，面上带着平静的神色，“日耳曼尼亚方面相信首相能处理好这些棘手的事情，我们也会协助他，这是我们的共识不是吗？”

听到这话，会客室内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亚瑟沉默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似乎不应该安稳地坐在这里，一声不吭地听着政府高层人员公然蔑视他的国民的言论，他应该站在大多数普通人的一方，为他们辩护，然后严词斥责这位手掌内政大权的法西斯主义者，甚至直接要求对方远离国家的核心决策层。

更何况，自进入内阁以来，此人推行的严刑峻法已不知令多少普通民众深受其害。

但亚瑟没有那么做。他从来不是这个国家的法官，不能在国民与国民之间判决孰是孰非。

他永远只能保持中立。这是他得以存活千年的生存之道。

无奈，却很现实。

他再次闭上双眼，希望晕眩感能在一片昏暗之中得到缓解。

他不知时间过了多久，那三个人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从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入耳畔，并在敲门之后走入会客室。

亚瑟睁开眼睛，准备起身迎接首相道格拉斯-休姆先生。

“请坐，先生们。”休姆一边关好会客室的门一边说，带着他一贯的微笑。

随后，他在茶桌前最中间的位置坐好，将一个黑色的文件夹平放在桌上。

他十指交叉，仍然是温和地微笑着，面向他们几人说道：“周末请各位过来麻烦各位了，但是没有办法——”休姆从中抽出几页资料纸，“如各位所知，今晨恐怖组织HMMLR袭击了康沃尔的德国驻军。”他将一张照片推到茶桌的正中央，是从地面的视角拍摄的两架轰炸机模糊的轮廓，“康沃尔军受到了严重的空袭，另外还有两支康沃尔与德文郡边界的守军小队遭到了恐怖分子的地面袭击。”

“是否造成了人员伤亡呢？”霍格问。

“5名驻军死亡，21人受伤。”休姆回答。

活该——这是亚瑟最真实的想法。当然他没有说出口，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的神色。

“驻军总抓住了几个活口吧？”切斯特顿问，他使劲拧着眉头，使得面部的肌肉更加狰狞，就像是被刀尖割出的疤痕一样，“交给德国人去审讯，我们就可以沿着这条线索……”

“很遗憾……”休姆将双手摊开，“HMMLR的行动十分迅速，在袭击结束后立刻撤离了，没有给驻军留下一丝破绽……”

虽然在政坛沉浮数十年之久的国家领袖一直保持着平和的面色和沉稳的语调，此刻却也不禁感叹，“真是十分棘手的敌人呐……”

“特种空勤团。”蒙哥马利元帅伸手拿起桌上的照片，拿在眼前仔细端详着，然后又放下，“斯特林的小队在战争时期就一直在执行这样的突袭任务，他们可太擅长干这种事了。”

所以，HMMLR并没有打算真正对康沃尔驻军造成永久性的打击，他们也明白目前自身的实力不足以与康沃尔驻军正面对抗，只能选择发动突然袭击，再配合拦截全国最大的电视信号进行演讲，然后迅速撤退，在营造声势的同时将损失降低到最小。

左手食指托着下颌，亚瑟在心中思索着。

可是，如果只是为了扩大影响力，值得他们如此冒险吗？一旦有任何差池，对于本就实力有限的抵抗组织而言，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况且他们是否有想过德国人会怎样报复英格兰呢，他们当然可以以最快速度撤退，但随后直接暴露在侵略者的利爪之下的就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如果真的累及普通民众，那些只想安稳求生的人怎么可能不对这些抵抗者心生不满呢？

啊……头好痛。

亚瑟不得不用手指的关节处用力按着太阳穴。

“那么驻军……他们计划如何应对呢？”他看着首相，压抑住不适感，问道，“哈尔德将军有和您商量这件事吗？”

“康沃尔驻军认为HMMLR已经威胁到了他们的生存，接下来会在全国范围内对他们展开清剿行动。”休姆依旧平静地说，“我们也需要前往康沃尔郡的首府特鲁罗与驻军达成一项紧急的军事合作协议。”说着，他又抽出一页手写的备忘录，“这是刚刚哈尔德将军对我们提出的要求。”

首相将笔记倒放在正中央，正对着他对侧的切斯特顿，坐在他左侧的亚瑟只能从一侧的方向浏览那些字样。然而他还是清晰地看到了那些苛刻的条款。

“英格兰的秩序部队必须协助驻军清剿HMMLR的行动，并直接由驻军指挥；”

“英格兰政府必须允许驻军对德文郡进行逐户搜查，防止恐怖分子藏匿其中；”

“在清剿行动期间，英格兰其他地区必须执行严格的宵禁，并允许康沃尔驻军驻守主要街道，如有违禁者，驻军可以直接射杀；”

……

还没有读完，亚瑟只感觉眼前一黑，怒火积压在胸口，压得他的心脏阵阵急痛，提起一口气都十分困难。

亚瑟根本不敢去想象如果这些条款得以达成，将会对他的国家产生多么巨大的破坏。

有了搜查民众的权力，驻军将会粗暴闯进每一个人的家中，在户主惊恐的眼神下，翻遍他们家中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他们认为有嫌疑，甚至可以随意处决平民。正如驻军十数年来对康沃尔的居民的暴行一样，德文郡无数的无辜民众也将遭此毒手。

更不必说第三条要求，直接将全境范围内的英格兰人送到驻军的枪口下，任其屠杀。

亚瑟的眼前突然闪过那一年，血淋淋的纳粹旗帜下的伦敦，那幅尸横遍野的惨状到现在依然时常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允许它再重现一次？

他用力地咬着牙，双拳紧握。头痛终于不再那般猛烈了，取而代之的是浑身上下都在隐隐作痛。

然而他是不会在这些大人物面前发火的。经过短暂的几秒的深呼吸，亚瑟努力地压住火气。

“这是不是有些过分了，首相先生。”亚瑟双手抱臂，倚着身后的靠背，面色极为严肃，沉着声音说，“这已经远远超出《伦敦条约》对我们的限制了吧？”

“是啊，首相。”霍格应和道，但表情更为温和，“我们是否需要联系大日耳曼国——毕竟，只有大日耳曼国才能授权康沃尔军对英格兰采取行动。”

“不不不——”切斯特顿拉长了尾音说道，他挑着眉毛，一边的嘴角向上勾起，“德国人要帮我们处理那群害虫，这不是很好吗？二位何必纠结纸面上的那种刻板的规定呢！”

亚瑟依旧在深呼吸，并且更加沉重，他甚至能感受到气息中浓重的血腥味。紧紧盯着这个的政客，亚瑟在想他怎么可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是否想过会有多少人的一生、多少个家庭为此支离破碎。

当然，或许对方根本不在乎。

但他没有说话，他不能和自己国家的高层决策者公然吵起来。

休姆首相的目光随着说话的人而移动，但谁的话也没有接，最终看向坐在他右手边的蒙哥马利元帅，“元帅有什么想法呢？”

蒙哥马利沉默了半晌，然后轻轻叹息，面无表情地正视着首相说：“我是一个军人，不是政治家。我的职责只有服从命令。”他顿了一下，转而用平和却很坚决的语气继续说道，“但我绝对不会允许我的士兵对我国的普通平民开火，这是作为军人的底线。”

“当然。”休姆回答。他看着亚瑟，再度摆出一张温和的笑脸，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像是写着慈祥的线条，“柯克兰先生，我也明白这些要求会对英格兰的权益造成多么大的损害，我是英格兰的首相，当然不会对康沃尔驻军予取予求。”

亚瑟点一下头，他明白这些话多半是一时为了安抚他不得不说的政治说辞，但即使如此，至少他也算是得到了首相的承诺，对方不能轻易食言。

这么想着，亚瑟长出了一口气。

休姆又看向霍格外长的方向，依然以和蔼的态度说道：“我已经联络过大日耳曼国的副元首和外交部长，大日耳曼国近期正忙于处理国内外一系列突发事件，不过之后我们会要求和大日耳曼国针对康沃尔的问题重新谈判。”

最后，他又转向切斯特顿和蒙哥马利：“我们的目的从来很明确，就是在确保平民生命安全的同时清除恐怖分子。”

视线再度扫过面前的众人，休姆继续说道：“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和驻军达成合作协议。各位是否都认可了呢？”

这一次，反对的声音消失了。

他是否该寄希望于政府，相信他们会如承诺的那样，对盘踞在康沃尔郡的德国恶匪们据理力争呢？亚瑟没有这样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