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
今年的夏季十分闷热,清晨时分下过一场短暂的雨,也只是让空气中的水气又加重了一分而已。
窗外形形色色的路人一边走路一边交谈,时不时会有自行车的响铃和汽车轮胎压过马路的声音。
亚瑟·柯克兰正用一块凉水打湿的毛巾敷在额头上,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倾听着这些响声。
他伸了伸手臂,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在手指抓空了两下之后,摸到摆在床头柜上的台历,将它翻到下一页。
台历显示的日期来到七月份。
亚瑟不知他是因为天气过于炎热还是又犯了老毛病,总之,他现在浑身无力,脑壳里像是有人正撞击着一口巨型的钟,嗡鸣声不断在整个头颅之中回荡。
在那场将整个世界卷入火海的战争爆发之前,当他们还生活在一个相对正常的世界中的时候,每年的此时都是威廉或马修在照顾他。即使是后来被囚禁在团结协定之中无法脱身,也会有同阵营的人来问候他。但现在却音信全无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那个答应他会帮忙让自己去威尔士的德国人还没有履行承诺。
于是亚瑟翻身下床。在直起身躯的一瞬间,他感到眼前天旋地转,险些向地板栽去。但他立刻扶住旁边的墙壁,将重心稳住。
他就这样用扶着墙的手臂支撑着身体,以极为缓慢的步伐从卧室走向客厅,每一步都伴随着拖鞋在地上划过的长长的脚步声。
倚在电话前的沙发里,亚瑟拨通路德维希办公室的电话。
今天是休息日,但那个工作狂一定在加班,只要他在的话。
“你好?”电话被接起,一个陌生的男声用德语问道。
亚瑟略有些意外,他直起身询问:“你……你好,我找路德维希·贝什米特,请问他在吗?”
“……请用德语。”对方说。
“……”片刻沉默之后,亚瑟改用德语重新问了刚刚的问题。
“您是哪位?”对方听完他的问题问道,亚瑟听到电话中有书页翻动的声响,他猜这个人正准备记录自己的信息。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在记录所有给路德维希打电话的人。
“英格兰王国外交部,亚瑟·柯克兰。”亚瑟回答,“我和他是同行。”
“您找他有什么事?”对方继续询问,语气很平淡。
一瞬间,头脑中的警报被拉响。亚瑟的五指用力地抓着听筒,眉头紧紧拧在一起,迅速思索着对方这个问题的意图。
这个人绝非路德维希的亲信,倒像是与他平时没有交集,专门来调查或监视他的人。
亚瑟用另一只手的拇指与食指轻轻揉着两边的太阳穴,希望用这种方式从一片昏惑的头脑之中寻出一条思路。
“……路德维希他……”短暂的迟疑,让亚瑟隐藏起原本的目的,“……他之前让我翻译团结协定各国上个月的政府报告,我已经完成了。”亚瑟努力保持着最自然的语调,回答,“我想问怎么交给他。”
那人低声说了一句德语,亚瑟没有听清楚。他猜想是在和房间里的其他人交流。
随后,那人回答:“请用传真发过来。”
“……好。”亚瑟回答。
“还有别的事吗?”对方问道。
“……没有了。”
等待占线的提示音响起,亚瑟也挂断电话。
自那日在日耳曼尼亚机场的一别之后已有将近一个月,在这期间他没有收到过路德维希的半分消息。亚瑟一直感到奇怪,即使是没将对自己的承诺放在心上,至少也不该忘了吩咐给自己的任务。
但是他无从窥探那个铜墙铁壁一般的帝国的内部消息。
这个电话倒是让他确定,路德维希是被纳粹党以什么方式秘密控制了。
一股血腥味突然急涌上喉管,他猛咳了一声,气息中夹杂的湿热粘稠的触感从口中涌出,顺着嘴角滑下,又沿着下颌线滴落,几滴血水溅在地板上。他的皮肤上也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痕迹。
亚瑟没有丝毫惊诧,从口袋里抽出手帕,轻轻擦拭嘴角。低声抱怨道:
“……该死的七月。”
传真机不断发出电子器械特有的低沉的声响,亚瑟面无表情地将一张纸质文件缓慢地送入其中。他看了一眼桌上剩下仍有几厘米厚的文件,无奈地呼出一口气。
阳光透过玻璃直射着他的后背,窗口吹来的湿热的风包裹着全身,他感觉如果办公室里的温度继续上升,他大概要融化在这里了。
头痛和浑身无力的症状并没有丝毫缓解。他十分后悔为什么要给德国人打电话自寻事端,不然他现在本可以待在家里安静地躺着。
“哒哒……哒哒哒……”
仪器不慌不忙地运行着,从容地读入一行字迹、停顿几秒、再读入一行、再停顿几秒……活像是高峰时段在马路中央拄着拐杖散步的老人家,迈着迟缓而有规律的小步子一点点向前挪动,毫不在乎跟在他身后一长串将要迟到的司机和乘客们。
亚瑟用食指不断地敲击着桌面,他现在烦躁得很。
他伸手拿起桌子上的电视遥控器,按下开关键。
办公室里的电视机他几年没有打开过,亚瑟甚至不确定它能否正常运行。
好在,短暂的黑屏过后,屏幕上的画面逐渐被点亮。
熟悉的片花伴随着节奏感极强的配乐,随后出现在屏幕前的是身着正装,佩戴深蓝色领带的年轻男播音员。
亚瑟转过身去,一边将下一页纸送入机器,一边听着电视中传来的声音。
“上午好,欢迎收看EBC周末新闻。”播音员的嗓音很清澈,用纯正的英式发音播报道,“首先一起来看新闻简报。”
“首相亚历克·道格拉斯-休姆致电大日耳曼国副元首赫尔曼·戈林。首相表明,作为大日耳曼国亲密的盟友,英格兰希望继续与大日耳曼国保持良好的政治、经济、军事合作关系。戈林副元首赞同战后英德的友好关系,并表示希望两国在未来继续互相支持。”
“哼。”亚瑟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昨天休姆首相与日耳曼尼亚通电话的时候他就在首相办公室里捧着笔记本记录双方的谈话内容,听筒中不断传来扯高气扬的音调,而他的首相只得用手帕不断擦拭着额角的汗水,唯唯诺诺地向对方卖笑。
亚瑟又不禁摇了摇头。只要英格兰足够听话,希特勒政府至少在表面上对他们还算有几分尊重。但如果以后这位肥胖的政客真的上台当政,他简直无法想象该如何与他们体面地进行外交联络。
更何况,如果他们真的能对路德维希动手的话……
“上月财政报告显示,我国经济继续呈现繁荣的态势,国内生产总值连续三个月保持增长。”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亚瑟翻了个白眼,“鬼知道他们的数据是怎么做出来的。”
伴着传真机的声音,他继续听着播音员播送的新闻。
“大日耳曼国财政部宣布将开展全国高速公路翻新项目,以为全国的商业贸易活动和人民的日常生活带来更多便利。”
“牙买加多地爆发游行示威,要求从西印度群岛联邦国独立,以脱离美国政府与自由国家组织的束缚。”
“……”亚瑟不再说话,沉默着将一页已扫描完的文件从传真机的出口中抽出。
他不禁回想起了二三十年前,那个新闻业在英伦三岛上自由生长的年代,各家媒体在刚刚新兴起的电子传媒上没日没夜地聒噪着。
他苦笑了一声。他也曾皱着眉头抱怨那些抗着长枪短炮的人为了引人眼球,无论国内外的大小事端都不由分说地乱批一通,丝毫没有英伦绅士沉静文雅的传统气质。
然而自德国人的军靴踏上这个国度以来,电视、广播、报纸上,就都只剩下了一种声音。那些有异议的论调不是已化为了累累尸骨,就是被迫隐藏在圣安德鲁十字旗或星条旗之下。
他现在反倒很怀念曾经吵吵嚷嚷的时日了。
“下面请看……”
男播音员的话音突然被一阵杂音打断,房间里只剩下传真机仍然在运行的声音。
“嗯?电视坏掉了吗?”亚瑟停下手中的工作,走到电视屏幕前。
屏幕闪着信号中断造成的雪花样画面,伴随着“沙沙沙”的嘈杂的声响。随后,一位男子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荧幕正中央。
亚瑟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眉头,自言自语道:“该不会……”
屏幕上的男子深鞠一躬,然后开口:“各位不列颠的同胞们,你们好,我是大卫·斯特林。”沙哑的嗓音用带着轻微苏格兰口音的语调说道,“一名来自‘女王陛下最忠诚的抵抗组织’的战士。”
亚瑟瞬间瞪大了双眼,整个身躯像是被定在了原地,怔怔地望着这个人的面孔。
他们居然劫持了全英最大的电视媒体的信号?
亚瑟没有想到,HMMLR这个十年以来暗藏于英伦大地的抵抗组织,竟会选择以如此高调的方式与英格兰人民首次正式见面。
他快步走到办公桌前,带起的风卷着传真机旁的几页文件,散落在地上,但他现在无暇理会。
他拉开抽屉,翻出一沓又一沓文书。
作为顶级机密,政府很少将HMMLR相关的情报交由他过目,但即使是这样,在军情五处递交的密级较低的报告中,他也曾经几次见过这个人的样貌。
在无关的其他文件铺满了整个桌面后,他终于翻出了一纸文档,《针对HMMLR大卫·斯特林的初步调查报告》。
纸页已有些泛黄,亚瑟将他翻开,一张黑白照片用曲别针别在报告书的第一页,那是仍在英军服役时年轻的斯特林,身穿二战时期英国陆军军官装,面庞匀称,挂着温和的笑容。
而此刻在镜头前的他虽然依旧整齐地穿戴着这一身亚瑟许久未见的军官装,却不似照片上那般神采奕奕,军帽下沿露出的发梢已成灰白色,粗重的眉毛下双眼满是严肃的神色,眼袋深深地刻在眼下。
倚着办公桌的边缘,亚瑟一边听着这位前陆军少校的讲话,一边翻看着他的资料。
“……如你们所知,我们组织一直致力于与德国侵略者和他们手下的傀儡政权输死斗争,过去的十年始终从未间断,只为将德寇和他们的爪牙彻底驱逐出英格兰的土地,还这片古老的岛屿以宁静,还她的人民以自由……”
他出生于苏格兰珀斯郡,战争时期曾带领他一手创建的特种部队在北非和西线战场执行过一系列秘密的敌后任务。英格兰丧于敌手之时,他的部队坚决拒绝缴械投降,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了联合王国宣布停止抵抗的前夜。
直到他的面孔出现在团结协定发布的通缉令上。
“……尽管可能许多人迫于他们的暴政无法表达这样的感情,但我相信这是每一个有良心的英格兰人的衷心所愿。”
“……我相信你们永远无法忘记灭绝人寰的纳粹暴徒是如何将我们承载着千年历史的城市焚为灰烬,又是如何将机枪口对准一排又一排的无辜民众,让人们的鲜血染红整条街道。”
根据军情五处的报告,这个苏格兰人与那位比尔·亚历山大——五十年代领导伦敦起义的英格兰共产党知名领袖人物,同为HMMLR的二把手,共同听命于这个抵抗组织的创始人,一个让英德两国情报部门持续追查多年的神秘人。
亚瑟将报告书翻回到封面,提交的时间是六年前,他不清楚现在政府是否已查清此人的身份了。
“……在这些杀人魔的身后,留下的我们满目疮痍的家园与对我们的仇敌惟命是从的鹰犬。更可恶的是,他们从英格兰的版图上切下一角,而正是那片土地,孕育了我们的古老传说中最伟大的国王。”
讲到这里,斯特林沉稳的音调变得有力,语气也更加急促,亚瑟抬起头看向他,对方眉头轻微皱起,深邃的灰色瞳孔仿佛能穿过镜头,直视那些腥红色的过往。在刚刚的严肃之上,又多了一分悲怆与愤恨之感。
亚瑟将报告书放下,垂下头,沉默地闭上双眼。
康沃尔何尝不也是最令他痛心之处。当弗朗茨·哈尔德的部队在康沃尔与英格兰的其他领土之间拉起一道又一道铁丝网时,他看见康沃尔的男男女女们站在带着尖刺的网格之后,每一双眼睛都在凝视着他,那是与他相似的眸子,有人的嘴唇轻微颤动着,但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当时的亚瑟不敢直视他们,双拳紧握着,背过身去走开了。
这若干年他努力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