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道粗重的金属路障拦在马路中央,横贯整条马路,没有一丝通过的余地。
他手下的小队分列三排,整齐地排在路障之后,每一位士兵手中都端着步/枪,神色严肃地看着前方,夏日的烈焰直射在头盔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亮。
路德维希只身一人在路障之前,他每隔几分钟就看一次手表,时间已经来到了晌午11时。
他在想游行的队伍会什么时候到达这里。
连续十几日的抗议并没有因为亚琛警察动用枪炮而减弱,反而愈演愈烈,血腥程度也在不断升级。路德维希被当地政府告知,今日这些年轻人会一路前往亚琛市政厅,在政府门前抗议示威。
路德维希用手指用力掐着眉心,回忆着那位胖脸的中年官员对他说的话:“如果他们不听劝阻,请您直接下令开火。”
他回过头来看着一排排的士兵,有些面孔仍然略显稚嫩,眼中满是未经世事的青涩。他们与那些示威的青年能有几岁的年龄差距?却要在这被炙烤得滚烫的铁制栏杆的两侧互相为敌。
路德维希摇了摇头,不安地来回走动。
示威者并没有给他过长的时间思考。很快,路德维希就远远地听到嘈杂却又十分一致的呼喊声越来越清晰。他们所在的道路有着一个不大的坡度,路德维希已经隐约能看见为首的一排学生的脑袋从地平线上出现,而后他们身后的几排学生也一一走入他的视野。
路德维希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只能零星听到几个关键词,“停止战争”、“挽救经济”等等。
他立刻打起精神,站在马路的正中央注视着游行队伍向自己逼近。
走在最前排的是几名青年,有男有女,路德维希逐渐看清他们的样貌。
放眼望去,人头攒动的队伍根本看不到尽头,举着各式标语与条幅,所写的诉求与他在报告书上看到的基本一致,路德还看到后排中间位置有人挥舞着黑红金三色的旗帜。
队伍在距路德维希约两米的位置停下,吵嚷声也逐渐安静。前排学生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看啊!现在德国国防军都开始将枪口对准德国人民了!”第一排靠左侧的一个男生举起喇叭,对着身后的队伍高声喊道,“他们还是那个二十年前为了帝国出生入死的钢铁之师吗?”
“不是!不是!不是!……”
一呼百应,最开始只有靠前的几排回应,声音却在一遍又一遍重复的呼喊中愈发壮大。
路德维希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移向那位男学生,对方的身材十分高挑,戴着圆框眼镜,金褐色的短发梳得很整齐。
他身旁的女学生转身对她身后的几排做了一个熄声的手势,前排的人纷纷安静下来,呼号开始减弱。
待声音完全停下,她走上前一步来到路德维希面前。
路德维希看着她,她梳着齐耳的短发,身穿白色衬衣,她抬起头望着自己,清澈的碧蓝色瞳孔在艳阳的照耀下闪着光点,像是恒星穿透数亿光年的距离散发出的明亮。
“上尉。”她说,嗓音仍然未脱稚气却带着与之不相符的坚定,“不知道您有没有了解过,您的前辈们,曾在东欧的冻土之上、在北非的漫天黄沙中与凶恶的敌人浴血厮杀,而如今继承他们衣钵的您却将枪口调转面对着帝国的子民,您不觉得羞耻吗?”
路德维希继续沉默着。在这座远离帝国首府的小镇中,是不会有普通民众认识他的。而此刻路德却觉得很幸运,如果这些人知道站在他们眼前挡住他们的去路的人就是他们为之呼喊的德国,那么他们一定会对自己很失望吧。
“……你们回家去吧。”路德的语调很平和,“我们已经接到了开火的指令,你们到不了市政厅的。”
“只有德国人民能赋予大日耳曼国政府权力,您的上司背叛了德国人民,您也要背叛一亿德国普通人吗?”
女学生丝毫没有露出畏惧的神色,继续追问。
路德维希望着面前的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眼神中或是愤怒,或有些许恐惧。前排的人注视着他,稍微后面一点的也都伸长脖子巴望着他。
一瞬间,路德维希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很久以前的画面。那是德意志帝国的首位国王威廉一世在凡尔赛宫加冕之时,年少的他在德意志一众邦国的瞩目下降生后首次回到柏林。他记得他与哥哥同坐在一辆马车中,沿路欢迎他们归来的民众排成的长队绵延不断,民众向他们鼓掌欢呼,将花枝掷向马车经过的道路上。
他清楚地记得那时追随着马车的目光,满怀期待、兴奋和欣喜。
或许真的是自己辜负他们了吗?
路德维希低下头,不再直视这些愤怒的面孔:“即使我让你们过去,后面还有十几道关卡……那就是让你们去送死。”
听到路德的话,细碎的低语声从人群中传出。那位男青年再次将喇叭举起,对身后喊道:“各位!这位军官说,这一路上有十数道关卡,都接到了对我们开枪的命令,继续向前很有可能惨死在机枪和炮弹之下——”他的语气放缓,但更加坚毅,“但是为了更多的德意志公民,为了我们的子辈孙辈,我们决不能退缩!”他将一只手高举过头,面向人群,声嘶力竭地高喊道,“现在!如果您畏惧流血牺牲,可以立刻掉头回家!但如果——您愿为我们的事业付出生命,就请——继续向前!”
队伍瞬间寂静,路德维希看到有零星几个人哈着腰钻出人群,低头向反方向跑去。但绝大多数青年仍然留在原地。
“向前!”
突然,一个极高音调的女生打破沉寂,随后越来越多的声音也随之高喊,“向前!向前!向前!……”
不知是谁起头,人群开始齐唱德意志的国歌,声音越来越响亮,逐渐盖过了整齐的高呼,最终队伍中只剩下歌声。
“Deutschland,Deutschland über alles/德意志,德意志高于一切
über alles in der Welt/高于世间的一切
Wenn es stets zu Schutz und Trutze/无论何时如兄弟般,
Brüderlich zusammenhalt/站在一起保护她。
Von der Maas bis an die Memel/从马斯到梅梅尔,
Von der Etsch bis an den Belt/从埃施到贝尔特,
Deutschland,Deutschland über alles/德意志,德意志高于一切,
über alles in der Welt!/高于世间的一切!
……”
歌声回荡在整条大街上。短发的女学生再次看向他,这次她竟然露出了一个微笑:“上尉,现在队伍里都是做好准备为帝国的未来牺牲的年轻人,如果您再阻拦我们,我们将会强行冲卡……”路德维希看着她的眼睛,严肃而坚决,“如果您下令开枪,您就将成为这条路上第一个下令射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的军官,您会成为千古罪人”
路德维希的目光回到这支朝气蓬勃的队伍,他看到就连道路两侧楼房中的居民也都打开了面向道路的窗户,参与到合唱中。
他们才是德意志国的骨血,没有这些人,那么德意志拥有再广阔的领域、再强大的军事力量、再无可挑战的国际地位,也只是徒有一层好看的外壳而已。
这一刻,路德维希真切地感受到,或许大日耳曼国变革的时刻真的来临了。
路德维希攥紧双拳,转过身去面向路障后的小队。他才发现有几名士兵的眼圈已经开始泛红。
“全体听令——放行!”
一瞬间,他身后的学生爆发出了惊天的掌声与喝彩。
“是!”士兵们整齐地高声回答。
随后他们向马路的两侧撤去,连同架设在路中央的路障一并移开。
路德维希也退到一旁,向人群敬军礼,注视着一张张欣喜的面庞从眼前走过。
他们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呢?路德维希不知道,但是他永远也不可能阻拦年轻的洪流,就如同那时无人能够阻拦年轻的德意志的诞生一般。
一位身穿短袖上衣的男青年来到他面前,向他深鞠一躬。随后一位长发女学生也向他鞠躬,她将手中的红色玫瑰别在路德的胸口处,笑着说:“上尉,您是个好军官,愿上帝保佑您。”然后小跑着追上队伍。
路德维希的目光随着那个女孩远去,他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这些人,直到队伍最终走到了尽头。
他开始有些理解为什么亚瑟·柯克兰愿意为了一个看不到希望的目标一次又一次冒着生命危险满足他的国民那些愚蠢的诉求。因为他们从来不是政府手中冰冷的国家机器,而是与普通国民血肉相连的同胞。
在离开亚琛前的最后一晚,路德维希站在办公室的窗口前。房间里没有开灯,他注视着这座小城宁静的夜色。
桌上的收音机播放着本地的最新新闻:
“……连续数日在本市中心暴力示威的人群已被部队驱散,本市警察与支援部队保持了最大的克制,仅造成46人受伤,无人死亡……”
路德维希伸手将它关掉。
他从桌上拿起一张写满字迹的稿纸,又将它通读了一遍。
正上方用黑色墨水写着几个字:“辞职申请”。
在回程的飞机上,他已做好一切打算。他首先要按照约定帮亚瑟办一张团结协定的护照。然后他还想再见元首一面,他知道这很有可能就是永别。这些都办完以后,他会讲辞呈亲自递到副元首赫尔曼·戈林的面前,戈林对自己这个下属一直不满意,路德猜想戈林应该会很轻易地准许,说不定连欣喜的神色都丝毫不加收敛。
从此以后他将成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德意志平民,就像战后的东欧各国一样,隐入茫茫人海之中,在政府机构和国际舞台上销声匿迹。
一股失落之感忽然滑过心头,路德维希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没关系……”他轻声自言自语道,“德意志这么大,去做什么都好……”
路德维希看向那支红色的玫瑰,放在了一个精致的透明玻璃花瓶中,清水浸润着它的枝叶。在透进机舱的阳光照耀下,它是如此美艳。
飞机落地,他双手捧着花瓶小心地从飞机的阶梯上走下来。
当他的双脚刚刚触及日耳曼尼亚的土地时,突然背后的两双手大力地抓住肩膀和双臂,试图将它擒住。
路德维希浑身一颤,他立刻绷紧神经,用尽浑身的力气挣脱束缚。随后抓住一左一右二人的衣领,将他们全部拉倒自己面前。
那二人踉跄地跌在自己面前。然而当路德看到惊慌失措的两人时,他却瞬间愣住了。
“国防军?”路德维希紧皱着眉头,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这件他最熟悉的军装,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你们……”
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一支枪便顶在他的后颈上。
“请您举起双手,跪在地上。”身后的男声命令他。
路德维希按照对方的指令,将双手举过头顶,单膝跪下。
他看到四周满是头戴头盔、身穿作战服的士兵,每个人的枪口都对准了他,足有数十人的小队,将他团团围住。
用枪口顶着自己的人举着枪慢慢向他的前方走动,枪口也随之移到他的前额处。
路德盯着那支掉落在地上的玫瑰,被那人的军靴一脚踩烂。
“真对不起,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先生。”对方走到他的正前方停下,路德维希仰着头对上对方的眼神,对方高大的身躯遮住了阳光,看不清样貌,“我也不想对您不敬,但这是副元首的命令,对您实施逮捕。”
“副元首……”路德维希低声重复着这位军官的话,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没有一丝惊讶的语气。
“请便。”路德维希回答。
军官收起手枪,向他敬礼,“失礼了。”然后上前一步,粗暴地扯下他军装上的领章和肩章。吩咐摔倒的二人将他押走。
审讯室里安静得令人心慌,只有录音机中磁带转动和记录员手中钢笔的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伴随着金属相互碰撞发出的响动,一起传入路德维希的耳中。
他挺直腰背坐,以最板正的军人坐姿端坐在审讯室正中央的一把破旧的木椅上。
他没有回头去看挂在他身后的那些闪着寒光的刑具,但是在被带到这个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