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大衣,头戴军帽。他身后是身穿西服套装,手里拿着灰色公文包的施罗德女士。
两队人员纷纷起立,引起一片椅子摩擦在地面上的响动。靠近门的一列行抬手礼,另一列行普通军礼。
老人的步伐缓慢地向前挪动,每一步都伴随着拐杖碰撞在地面上的声响。施罗德跟在他后面,以同样缓慢的步调走进屋里。路德能看到,两边末座的几位人员,脸上的肌肉紧绷着,表情极为紧张而又喜悦,眼神向下不敢直视元首,而又忍不住快速地翻起目光偷偷瞟着他,路德猜他们大概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元首。
他最终走到正中央的座位,向上挥了一下手然后坐下,他说:“各位请坐。”
所有人便各自坐好,施罗德小姐坐在他右侧大约一人距离的位置。
他首先拿起右手边党卫队国家安全部的报告,将它放在面前翻开。然而在大致浏览了前几页后,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他用手指捏住眼镜的边框,向前探着头搜寻着什么。
而后,他将这份报告合上,仍然放回到原来的位置,并拿起另一份国防部情报处的报告。这次他的目光直接跳过了前面全部的内容,看向最后的结论部分。最后同样放回原位。
“各位……”元首开口,语速相比那日路德与他在办公室闲聊时更加迟缓,他的声音好像被什么东西刮掉涂料的磁带一般时而能听清几个单词,时而又沙哑得只剩下气音,“我的时间很有限……请直接告诉我结论。”
他受伤的右肩相比对侧明显沉下,坐在那里说话时一动不动,路德感觉他就像陷进了座椅柔软的靠背中:“莱因哈德。”他说,示意海德里希先发言。
盖伦看向元首和他对面的同僚,然后低下头翻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首行记录下会议日期,他面无表情,但在座的人员都能感受到他的尴尬。虽然他的名字也叫莱因哈德,但元首明显没有在和他说话。元首对他也没有熟悉到可以直接叫名字的程度。
“是,我的元首。”那位被誉为金发野兽的男人昂起头,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盖伦,以强势的腔调说道,“经过调查,我们认为两名刺客是意大利政府派来的间谍。”
刚刚将钢笔拿在手上,正准备打开笔盖在笔记本上做记录的路德维希听到这个国家的关键词,猛地抬头瞪大眼睛盯着正在发言的人。
“我们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请您参阅国家安全部提交的报告书第39页至第67页。”他微笑着说。
坐在海德里希右手边,也就是路德对面梳着平头的男人是盖世太保的首长海因里希·缪勒,他看着元首与海德里希,补充道:“而且趁元首生病之时,意大利宣布承认非洲的戴高乐伪政权,我们怀疑是他们的行刺计划失败,改用激怒元首的方法损害您的健康。”
“意大利……”元首咬着牙念出这个国家时,路德看到他的咬肌鼓起,嘴角出现一道深邃的横纹。他随后向海德里希和缪勒的方向点了一下头,说,“很好。”
然后,他又转头看向国防军情报处的人员,问道:“情报处的各位呢?”
盖伦停下笔,双手叠放在他的笔记本上,路德一眼扫过去,密密麻麻笔记足有一页半。他坐得笔直,微低着头恭敬地回答:“我的元首,情报处从调查的第一天起就有幸能邀请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先生共同参与,我们认为有这位在场当事人的合作,我们的调查能够更加直接明确和客观公正。”说道这时,他故意看向海德里希和缪勒,停顿了一下,目光又回到元首的方向,“因此,我希望请贝什米特先生代表本次事件的调查组直接向您汇报。”
“?”路德惊讶地看着盖伦,这位少将从没有和自己商量过让自己代表国防军情报处做汇报的事,他也不应该代表情报处汇报,他并不在他们的编制里,更何况坐在对面与正与他们针锋相对的也是他的国民。
元首的目光由盖伦转移到路德维希的身上,眼神也顿时柔和下来,他点点头:“贝什米特先生。”
于是路德便无法再推辞,他长长地出一口气,抬起头看向元首:“我的元首,根据情报处与我的调查以及对过往情报的分析,我们认为最有可能策划这次事件的是我国辖下由希姆莱控制的勃艮第地区政权。情报处在……”
“不好意思,贝什米特先生……”路德的话被打断,缪勒抬起一只手,掌心面向路德示意他暂停,“我无意冒犯您,但是请问你们有证据吗?”
“贝什米特先生正要讲,麻烦阁下听完再提出质疑。”盖伦的声色十分平静,却很坚决。
缪勒只能耸耸肩,无奈地看了一眼海德里希,说:“抱歉,请继续。”
一股疲惫感向他袭来,路德只觉得被卷进这政治斗争的修罗场中比在战场上冲锋或是在办公桌前批阅文书要辛苦不知多少倍,但他仍然继续说:“国防部的情报员在两年前探知希姆莱正在谋划一项绝密的计划,我们认为可能与此次事件有关。并且情报处的探员可以确认,现在这项计划仍然在进行。”
“那么,计划是什么呢?”缪勒做出一个夸张的摊手的动作,故意用略带怜悯的眼神看着盖伦和路德维希。
“我们的探员在追查到希姆莱的计划的内容之前全部都失去联系了。”盖伦说道,他看着元首,“不过我们通过计划的已知信息,分析二者之间大概率有关系,具体在报告书的第二部分。另外……”盖伦拉长了音调,再次将目光移向海德里希和缪勒,“我们对其他势力犯案的可能性同样做出了分析,我们认为意大利虽然有动机,但并不存在作案的条件,更没有必要栽赃给美国。这个在第三部分。”
路德维希默不作声地听着两边唇枪舌剑地论战,他并不想将本应该用在外交场上的招数用于对付自己人,所以他不会再开口。但他真的不会偏心地希望哪方胜出吗?路德问自己。
当然会。或是因为他本人参与了情报处的调查,又或是因为他只是不想与那个人为敌而已……尽管他们可能已经是了。
无论如何,他相信元首会做出正确的判断。如果元首为此要求他与意大利的部队在战场上厮杀,他也绝不会手软。即使是……把刀挥向费里西安诺本人……
路德用手捂住嘴,他才发现一支铅笔已经在手中折断了。他感觉到即使只是想象一下这个画面,他的呼吸都在不住地发抖。
他闭上眼睛。是的,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他会这样做。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并不想去考虑这件事。
“行了!”元首的声音很沙哑,却止住了两边越来越高的声调。他低下头对一旁的施罗德女士说,“请告知戈林元帅,让他制定我国对意大利作战的计划书。”
不……不……不!
这个音节被卡在路德的喉管中,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眼睁睁地看着元首苍老的步伐走出房门,散会后人们各自离去,日影下移,天空被泼洒上无尽的黑暗。
他麻木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将座椅收好。但在迈出第一步时,却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茫然地看着白色地砖上简易的花纹,一步步向前移动,但是眼前满是费里西安诺笑意盈盈的面孔,伴随着他每一声甜腻腻的“路德”。
他们很久没见面了,甚至他在梦里也不再能经常见到费里。
但是这些画面,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
即使他们再无缘分。
走到门外,他被一个声音叫住。
路德转头看向声源。是那位海德里希首领。他正双腿交叉站在走廊窗户旁,修长的身躯依靠着窗台,一只手臂放在窗户的边框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路德维希。
“看起来您好像很疲惫,我能有幸和您交流一下吗?”他说着,向路德走过来。
路德没有答话,转身继续向前。他现在不想说话,和谁也不想。尤其这个人怕是不会有什么好的言语。
但他仅仅是抬起了腿,甚至还没有落脚就停下,回头看着海德里希:“请说。”
他可以对自己恶语相向,满腹的阴毒算计,曾经使数千万个宁静的村庄血流成河。但是首先,他是自己的国民,那么路德维希就必须包容他。
海德里希快走两步,和路德并肩走在一起。他说:“恕我直言,贝什米特先生,您实在不该和那些蛀虫一起工作,这实在是对您的拖累。”
“是吗,我倒是觉得和谁合作都没关系,重要的是查明真相。”路德平静地回答。
“当然不是。我们纯粹的雅利安人,应该是理性、果断、高效的种族。您也应该如此,就像20年前那样,对一切阻碍我们的,无论是谁都不留情分。”他们沿着楼梯向下走,声音在狭长的楼梯间中回响,说到这些,这个平时总是板着脸满面阴沉的人竟然激动到两只手臂不停地大幅度地上下比划着,“而不是像现在,和一群我们国家的蛀虫混在一起,打仗都能输给俄国人,查案也查得不清不楚。”
路德一阶一阶地向下走,他仍然很平静,仿佛和身边用高昂的语调向他吹嘘雅利安优势学说的人处在全然相反的两个世界里。路德开口说:“您可能对20年前的我有些误解。但我可以同意您的一点是,我也很怀念那时候的自己。”
“德意志先生。”海德里希突然郑重地唤他的本名。路德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他。海德里希停下脚步,用严肃的眼神直视路德的眼睛,右手手指指向路德的心脏,并且一步步向他逼近,最终在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衣服时停下。
路德冷冷地盯着他,没有向后退半步。
海德里希以极小的音量,但十足狰狞的语气对他说:“如果是我来治理这个国家,一定将您打造为一个有着最高的效率,永远不断向前,如钢铁机器一般的国家。那时世界上再无人敢挑战您的权威,那些劣等种族永远只能匍匐在您脚下。”
说完这话,他便扬长而去。
路德维希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可是我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