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夜,贺既换了值回来,身心俱疲。
前阵子因为战事扭转,皇帝精神好了许多,一时间自觉浑身爽快,几乎忘了自己的毛病,也忘了北边虎视眈眈的垣什人等,拉着乌泱泱一大群人跑去西郊围猎,美名其曰以干戈之英气为前线助威。
兴致颇高,阵仗很大。
只是他红着脸驾马去,却白着脸被车拉回来。
据说是一阵冷风勾出了他藏在骨头缝里的病气,不等张口喊人护驾,就两眼一黑从马上摔下来。
瑞云帝生病的事情朝中都知情,不然也搞不出抢着立储的大戏。不过病和病也有区别,原本许多人信了宫里刻意放出的消息,只以为皇帝染了风寒。但这一众目睽睽下的一摔,直接捅破遮掩的窗户纸,让众人对皇帝真实身体状况起了猜测。
皇帝倒下后,宁北又迟迟没有更多进展,于是朝中氛围越发乱,有抱怨、催促前线战事的,也有上下朝总是眼珠子往东宫所在位置瞥的......各类奏疏跟寒冬腊月里的雪花片似的飞进内阁。
陆宣芳倒是不提外孙了,十分忠心耿耿的样子。他大部分时间守在皇帝寝殿外头,坐具都搬了过去,要不是还得吃住洗漱,恨不得住在皇帝门外头。此外,他还让人日日去通政司抄录奏疏名录,拣重要的文本送过去,夜夜苦批。除了被陡然增加的新工作砸得头晕目眩的中书舍人,其余人等见了大多赞句“勤恳”。
陆宣芳听了夸赞,总要摆摆手,说一番自谦的话,然后再是好一阵唏嘘长叹,简直和连环画里的大忠臣一模一样。要说一定有点什么不同,便是他三角眼眼角偶尔露出的神色太空,空到发冷。
冷意让人不安。
......
贺既进了屋,先照常蹲下来仔细看过菊花枝桠,它比见前几日多了些生机,心中绷紧的弦总算松开些。
菊花能度苦寒,但上回被搬到暖和的地方却变得萎靡,着急请花匠收拾才救过来。也是巧,请来的花匠就是之前被张恕重金聘去的那位。他摸了摸花杆上的自然纹理,说看着特别眼熟。初一心中大骇,一边庆幸换了新花盆,一边搪塞说贵的东西都长得像。
贺既继续往内走,迈过门槛再走两步就到床榻了,但在腿抬起的瞬间,他突然觉得不对劲。
他脑中同时浮现出宁北送来的所有信件,刹那间都回顾一遍,确认此前报告的情况尚在预料之内。
目前唯一有些异常的是谢宴等人夺取鸣玉城和卧虎关的消息还没到。是还没有结果吗?
好在再过两日就是暗卫定期汇报的日子,到时即便没有结果,也能知道进度几何。
想到这里,贺既按下对此事的担忧。
但还是觉得不对。
今天的屋子和之前比,像少了什么。
“主子!”
初一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语气中有压抑不住的焦灼。
贺既收回腿,折返回门口。
门一被拉开,初一立即窜入屋内,奉上手上蜡丸,并一截带血的布料。
贺既将蜡丸捏入手中,先将布料放到灯下看,上面血迹已经干涸结块,指尖一捻,抖落出混着尘土的暗红,象征着不祥的血腥味在烛火温热中蔓延开。“这是什么 ?”
初一:“是送信的弟兄的衣袖,他身上带伤,衣物破碎,到时便陷入昏迷。”
“追杀?”
初一摇头:“不像,结合身上伤口,更像是遭到野兽袭击。”
“府医去了吗?”
“来的路上已经命人去请了。”
“好。”
贺既稳了稳手腕,掩去极其轻微的抖动,一言不发,利落抽出裁纸刀,划开蜡丸。
蜡丸一分为二,被折叠压实的信纸从中弹出,沉重而谨慎地展开。
......
“主子,宁北情况如何?”初一问。
贺既声音幽微如萤火。
“......死境。”
“什么!”初一连忙凑近看信上内容,贺既顺势将信往他怀里一推,转身大跨步往屋内去。
他伸手将被褥一掀,双指在床板上几处依次叩击,原本放枕头位置缓缓升起,露出床下隔层及隔层中木匣。
木匣里放着一摞书卷,其中有几本是账本。如果被朝中人看到,他们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但很快又会觉得意料之中。这是记录了陆宣芳与皇帝敛财详情的账本,此前它们被认为损毁在秋狩时的大火中,现在安静躺在匣子里。
账本上是谢宴的手表。
破碎的表盘一如从前。
秒针却在快速转动!
烛光映在锐利末端,闪烁出一道迅捷而安静的光亮。
贺既终于知道之前少了什么——指针的响动没了。
指针以往的响动其实并不比百米外雪压青松的动静大,初一等人也都没有注意到,但贺既就是可以听见,在午夜,在清晨,一声一声像是响在他脑海中。
这响声并不让贺既烦恼,有时晚上睡不着,他还会跟着数时间,把心跳放缓到和它重合。这声音让他觉得安心。
但现在指针步履匆匆,缄默无言。
有人的生命在这缄默中飞速流逝。
......
“主子!”
初一抓起贺既的手,一道血液沿着小臂蜿蜒入袖。
“快松手,让我看看!”初一喊道。
“要缓缓。”贺既语气平淡得出奇,视线投在握紧的拳上,仿佛流血的并不是他。
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会儿。手指恢复知觉,贺既慢慢松开手,露出满是血迹的手心,和仿佛布满血色蛛网的表盘。
初一眼尖手稳,立马挑出扎进他手掌的几块碎玻璃,又拿出随身带的干净绷带缠上。
绷带顷刻渗出粉色,初一拧眉,起身说:“我这就去找府医。”
“不碍事,”贺既扯住绷带一端,把它拉的更紧,“去看看送信暗卫的情况,醒了来报。”
“你的手......”
“去吧,我把这些再盘一盘。”
初一看过匣中数册,又看向贺既擦拭手表的动作,他终究没再多说,沉默着走出屋子。
而屋内灯燃了整夜,直到东方启明星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