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是个猎户,我掉进了他诱捕野猪的陷阱,他看见我时十分惊讶,但等他发现四下无人后,眼神空白了两秒,随后慢慢化为了笑意,他问我,要不要做他的孩子。”
“那时我恨他们,却也渴望被他们接受。化作人身后,山里的日子变的更难了,很饿也很冷。可我不敢露出尾巴,我没有再见过其他妖族,只有人族的村镇有温暖的食物,有时候我会想,一辈子隐藏自己,当个人族也可以。”
“所以那男人向我伸手时,我抓住了那只手。”
男人后来又抓了一只山鸡,他十分高兴,牵着司衡的手带他回家。那是离岭落山很远的村子,司衡记得回村的路有一段是一条蜿蜒向上的羊肠小道,那条路很陡,雨天时经常有人从那里摔下去,再也找不到。
男人一路牵着他,他的手很粗糙,手指有很厚的老茧,手心有许多暗伤,没有愈合的伤口像一把小刀,将他的手磨的很疼,可司衡从未松手。
回到村子时,天已经黑了,繁星在天空高挂,从村口到家,要经过一片大大的池塘,风一吹,荷叶簌簌作响,惊起点点萤火虫,湿泥土混着荷香迎面扑来,泥巴小路旁是一丛丛鲜嫩的小草。
小路的尽头的用篱笆围成的小院,院子里摆着两个晒药架,屋里一点烛火,窗纸上有一个垂首做着针线的影子。
隐约的咳嗽从闭不紧的门缝中漏出,男人领着他进了屋。
屋里昏暗,空气很闷,有浓重的药味。坐在窗边的妇人脸颊消瘦,男人松开他的手,半蹲在妇人身旁:“宝珠,我们有孩子了。”
妇人抬起干涸的眼珠,看着男人半晌,才将视线落在司衡身上。
他当时初初修炼出人形,又因在山中缺食少肉,是完完全全的孩童模样,宝珠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很久,随后将手中的绣绷一扔,扑倒司衡身边抱住她:“轩儿你回来了。”
“宝珠……”男人伸手去碰她的肩膀,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只是为难的看向司衡。
搂着他的身躯很瘦,再不停的颤抖,司衡有些不适应,他从男人的脸上收回视线,很轻的“嗯”了一声。
后来男人告诉他,其实他们从没有过子嗣,只是女人病弱,两人成婚多年一直未有所出,邻里之间传出许多闲话,于是女人便有些疯了,她总说自己的儿子轩儿丢了,甚至能准确说出轩儿的年龄样貌,男人没办法,只能陪着她,演了一出又一出的戏。
那时他看着司衡,笑道:“戏演多了,我第一次见你时,真的以为你就是轩儿。”
司衡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不是,他是司衡。从初生时,他就知道。
有了司衡后,女人的精神好了许多,司衡很少说话,他还是有些怕人,但村里的人见到他,会向他打招呼,会冲他笑。
直到一月后,村里在皇都扎下根的人回来探亲,他听说李庄家里那个疯癫宝珠口中的轩儿回来了,于是一伙人闹闹哄哄的涌进了小院,直到他看到司衡的脸,一切喧嚣戛然而止。
“妖啊,他是妖啊——”
司衡想逃,却被身后的药架子压倒在地,从他来时就晾在院子里的草药,劈哩叭啦的砸在他身上,所有人都围着他,不知是谁点燃了火折子,火舌舔上他的衣物,身上晾干的药材轰的燃起,散发的气味让司衡双眼刺痛,头晕目眩,他晕倒了。
再醒来,他四肢脖子都被套上铁链,他又被关到了笼子里。
对他笑得村民又开始恨他,他们每天都喂他吃院子里晾的那种草药,他越吃越没有力气,胃部抽搐,五脏总是发疼。只有在李庄轮岗时,他才可以逃过一日。男人会在入夜后往他的镣铐中塞棉花,会带着歉意同他说很多话。
他从来不回,但却在李庄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这是国师赐给家家户户防妖物用的草药,只可惜对付大妖无用,而对付他却是绰绰有余。
一开始司衡日日挣扎,后来他学乖了,他会扮乖引的想要孩子的女人心疼他,给他吃食,加上李庄偷偷塞给他的,他终于可以勉强吃饱了。
直到后来女人听别人说,妖族的血是大补,补好身体她就可以有孩子了。
那天也是李庄,他拿着卷刃的菜刀对他的手腕割下。因为疼痛,他控制不住的化出鳞片,菜刀无法切开皮肤,就对着鳞片一遍遍的磨,就像他在砍断动物骨头那样,让人牙酸的声音持续了很久,直到鳞片断掉,直到鲜血淋漓。
鳞片断掉时李庄没有控制住力道,那把刀横切而下,真的切到了他的骨头。
司衡疼得双眼猩红,整个身体抽搐着蜷缩成一团,血流如注,而庄拿着热气腾腾的妖血跑回屋子,转头又跪在笼子外忏悔。
他跪在地上对司衡磕头,他说:“如果有报应,都冲我一个人来。”
整整一年,宝珠怀孕了,后来她生了个儿子。
孩子两岁时,司衡利用李庄的愧疚,骗他松了镣铐,他化作妖身逃了出去。他疯狂的逃跑,疯狂的跑,可他能跑多远呢,不等他逃到岭落山藏起来,在经过一片花圃时,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眼前是木质的房顶,他不在笼子里,而是躺在一间漂亮的房子里,他睡在柔软的床上,盖着被子。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推门进来,来人是个男子,一身玄色长袍,外罩紫檀色外衫,眼睛细长,看人时微微眯起:“你醒了?”
司衡没有说话,那人靠在窗子旁,探出手去掐了一枝花:“你踩坏了我的花圃,可你又身重剧毒,活不长了。”他背后忽的伸出一只长长的步足,倏然伸到司衡眼前,上面坚硬的附爪离他的眼球不到半寸的距离,他缓缓叹道,“我该怎么收回损失呢?”
这是一只蜘蛛,是妖族。司衡手臂上的伤口开始发痒,腹部的疼痛让他头脑越发清醒,这是机会,是他报仇的机会。
他双眼直勾勾盯着他,随后匍匐在地向他磕了三个响头。
蜘蛛的附爪上带着揉碎的花汁,司衡闻出那是那个叫宝珠的女人曾经吃过的一种草药。这蜘蛛会用药,而他不直接杀了他,一定是觉得他还有些用处。
随着他的三个响头落地,蜘蛛收回了步足,他给了司衡机会,让他做自己的药人,他可以顺便治好他。
蜘蛛名叫紫真,三年的时间,司衡为他试了百种草药,千种毒虫,无数的毒药入腹,他数次命悬一线又死里逃生。
这一带的草药植物都被试完了,此次收获颇丰,紫真离开时心情很好,放了他,还告诉了他灵息的消息。
他妖力低微,不敢直接去复仇,修养了半年后,偷偷潜入李庄家中,可那对母子到底是饮了多年他的鲜血,他的攻击对他们而言居然毫无用处,毒药对他们的作用也微乎其微。
于是他在给李庄下毒后,又在岭落山一带又徘徊了半年,直到他探寻到恶灵的消息。
那时李庄已经中毒颇深,他放出解药的消息,果然引来了那女人。女人被树藤抓进去的那一刻,他躲在一旁,指甲深陷树皮,胳膊上的痒意终于淡了下去。
其实他的伤早就好了,甚至没有疤痕,只是那里的皮肤再也长不出鳞片。
他去了他们的家。
路上仍旧有嫩绿的小草,司衡大步走过,随手一挥,小草枯黄衰败,那条路上再无一点生机。
李庄早已没了当初的模样,他皮肉松弛,眼窝深陷,连下床都难了。
他拎着那个食他鲜血诞下的孩子,李庄惊愕的瞪大眼睛,他从床上滚落,跪在他脚下。
他不停的磕头,磕的血肉模糊:“我说过,若有报应就冲我一个人来,是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吧!放了宝珠,放了我的孩子……”
那孩子从见到他起就不挣扎,他有一双很大的眼睛,李庄哭,他也跟着哭,他有一双热乎乎的小手,轻轻的抓着司衡的胳膊,眼泪汪汪的抬头看他:“哥哥。”
司衡手臂一颤,将那孩子扔在地上,孩子哇哇大哭,想跑到李庄身边,却被他父亲推开。
他又转头去抱司衡的腿,司衡微微蹙眉,到底没再把他踹开,而是看着李庄满头的鲜血道:“一年,你割了我三百三十九刀。”
“哐啷”一把极薄的小刀被扔在地上,黄土沾染了刀身,司衡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一报还一报。”
说着他嘴角勾起一点淡淡的弧度:“你若不愿,也可以由旁人来还。”说着,垂眸看了眼抱着他不撒手的小孩。
话音落,刀子离地,男人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响起,血水滴滴答答的淌过土地,司衡懒得看,随手在屋里抓了一件衣服,提着那孩子就离开了。
这孩子对司衡十分亲昵,司衡让他换衣服他便乖乖去换,五岁的小孩什么都不懂,他换好衣服后,问司衡:“哥哥,娘和爹什么时候来接我?”
司衡没有回答,他指着前方潮湿的树林:“去那里。”
“哦。”小孩应了一声,便摇摇摆摆的向前方而去,走了一截又回头道:“哥哥在这儿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司衡看着那小小的粉色身影越来越小,他控制不住的向前跑了两步,可是已经迟了,粉色的身影不见,下一秒,粗壮的藤蔓袭来,一切陷入黑暗。
听到这里,明夷心中有些怅然,她问:“可当初我放走那个孩子,你为何没有阻拦?”
“李庄死了。”司衡道,“那刀被我施了法,我可以感应到,他没有割够三百三十九刀,在四十二刀时,就死了。”
宝珠和李庄都死了,所以他选择放了那个孩子。
红绸上炸开一点小小的火花,映照出一瞬司衡的轮廓,明夷忍不住想道:恶灵只抓女子,司衡一个男子也能中招,一定是因为他太漂亮了。
可这样漂亮的司衡,却受了这么多的苦,明夷想起他身上缺漏的鳞片,忍不住道:“司衡,你受苦了。”
两人视线在黑暗中交汇,谁都没有退却,过了半晌,司衡忽然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