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将事实和计划简单陈述了一遍，那些字眼与信息犹如炸弹投入胡美仪脑海，令她的心绪久久无法平复。

她花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渐渐接受这个事实，但她仍然无法想象这样可怕的事情会发生在她身边，甚至施暴者是她的发小，一个即便称不上朋友也能勉强算作熟人的男生。

太近了，而她此前从未察觉到丝毫异常。

“你们，”胡美仪看着他们，难得磕巴起来，“所以你们现在要检举冯宇辉？”

路春许迎着她的目光点头，又试探性地问：“你相信我们说的？”

胡美仪表情犹豫：“我从小认识冯宇辉，虽然没怎么跟他说过话，但始终觉得他是个遵纪守法的正常人。可我又知道你们不会骗我，像校园霸凌这种话，哪怕你们不喜欢冯宇辉，单纯出于针对他的目的也不会随意说出口。既然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我也只能相信你们。”

话语一顿，她突然想起什么，重新抬头：“刚才走出去的那个男生，他……”

“是的，他是视频里的受害者。”

深深的震撼与惊悚笼罩在心头，胡美仪拧着眉头，感到自己曾认为是平淡枯燥的校园生活霎时间变得惊涛骇浪起来，原来在她，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还时时刻刻掩藏着这么多罪恶。

平复了一会心情，胡美仪再度开口：“我总觉得那个男生有点眼熟。”

“你认识他？他叫田与。”路春许急忙接话。

“田与，田与……好耳熟的名字。”胡美仪皱着脸拼命回忆。

徐浩川跟着补充：“他是高三30班的。”

突然，胡美仪一激灵，扬声道：“噢！我想起来了！他之前是不是申请过贫困补助，有手部残疾？”

“没错。”

“我之前在学生会认识的朋友正好负责帮老师整理贫困补助名单，因为手部残疾的学生很少见，所以她对田与有点印象。那个朋友曾经在餐馆打过暑假工做服务员，帮过一个在后厨洗菜洗碗的老奶奶的忙，聊着聊着才知道那位奶奶的孙子跟她是同校同学……”

路春许顿悟：“那个老奶奶的孙子就是田与？”

胡美仪点头：“这些事都是我那朋友当八卦分享给我听的，我当时没放在心上，听你们提起田与这个名字才突然想起来。”

他们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得到有关田与家人的信息，大脑飞速转动之时，任子恒却关注点清奇地感慨：“美仪你朋友真多啊！”

“诶？”胡美仪一愣，随口应答，“还好吧，大多数都是能说得上话的普通朋友。”

任子恒发自内心地说：“明明是你超级开朗大方，待人真诚，所以大家都愿意跟你做朋友。”

他也在这一刻意识到，朋友多，人缘好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生活得多么轻松，遇到的麻烦大多数都有人脉可以为你提供线索，或是干脆替你解决。不像他，磕磕碰碰，独自一人摸索。

真羡慕啊。

胡美仪被夸得脸红，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谢谢！你也一样！”

路春许一心想着田与的事情，追问道：“你知道田与奶奶打工的餐馆叫什么名字吗？”

胡美仪回忆片刻，回答：“合家兴川菜馆，全市就一家门店。”

闻言，路春许立刻和徐浩川对视一眼。

胡美仪发现事态不对，小心翼翼询问：“你们……要去找田与的奶奶吗？据我所知，他的父母都在外省打工，多年来只有他奶奶与他相依为命，这样贸然打扰，还是以这种理由……”

对面三人皆沉默下来，长久的无声后，徐浩川率先开口解释。

“我承认，对于田与这件事我们有自己的私心，在好不容易掌握的铁证之下，我们当然希望受害者能够站在我们这边和我们一起反抗。但现实往往更加复杂，田与没有成本试错，也不想打破表面上的平静，所以我们的劝说实际上是对他的道德绑架。”

说到这里，他不禁轻声叹气：“但这种平静可能反而对他是致命的，面对霸凌习惯性逆来顺受，或许……我不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但或许，即便顺利读完高中考上大学，他和其他看不见的受害者们也并不会得到想象中的解脱，社会上，霸凌仍然无处不在，他们可能一生都要活在阴影里。”

“当然，如果他和他的家人实在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强迫他，我们会想办法寻找新的证据。”

“毕竟错的不是他，感到害怕恼怒是人之常情，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冯宇辉和他身后的霸凌团伙。”

一针见血，字字珠玑。

胡美仪和任子恒都默默点头，路春许亦轻声慨叹，闭上双眼，眼皮不自觉地发酸颤动。

是啊，谁说离开学校一切就会好转呢？

如果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徐浩川也不会自x这么多次了。

真正的心结，还得在加害者身上。

再次睁眼，世界由模糊变得清晰，他问：“美仪，你想加入我们吗？”

“我，”犹豫几秒，她重重点头，“我加入你们！但我要先看一下你们说的那段视频。”

“好，之后我们把mp4拿过来，你千万不要透露给别人。”

“我明白。”

由此，反霸凌三人组成功扩充至四人。他们的第一步计划，便是光顾合家兴川菜馆。美其名曰观察田奶奶工作环境，还大手一挥点了一桌子的菜，趁机改善伙食。

结果四个人都被辣得涕泪横流。

第五次擤过鼻涕后，任子恒顶着一张又红又肿的嘴唇弱弱发问：“你们，有观察到什么吗？”

路春许一边吐舌尖，一边忍不住夹盘子里的鸡块：“有啊，这家店的菜还挺好吃的，就是有点辣。”

“已经让后厨少放点辣椒了，看来川菜不能轻易尝试。“徐浩川说着，注意到路春许的表现，默默替他将已经见底的杯子重新倒满饮料，推到他手边。

路春许也没客气，拿起杯子便一饮而尽。

坐在一旁的胡美仪用纸擦擦嘴边的红油，会心地看向他：“看样子，你们已经有想法了？”

“对，”路春许放下碗筷，边说边起身，“你们先吃着，我去一下洗手间。”

随他的动作而抬眸，徐浩川的视线始终紧紧跟随，直到少年消失在拐角处才若无其事地重新低头。

从头到尾只有任子恒一头雾水，他的眼眶里还噙着被辣出来的泪水，看起来有几分楚楚可怜：“不是，你们想到什么办法啦？”

走过转角，往右拐，再一路向里，路春许故意放慢脚步并频频转头四处张望，露出有些迷茫的眼神。

经过一扇用泛黄的透明帘子遮挡起来的小门时，迎面快步走来一个端着一大篮碗筷的中年妇女，行色匆匆——

“欸欸欸！小心！！”

见到突然出现的路春许，妇女大惊失色，连忙收住脚步。沉重的篮子轻轻抵到路春许腹部，碗筷滑动，发出清脆的声音，还好没有相撞。

路春许帮她拿稳篮子，连声道歉。

一脸疲惫相的妇女摇摇头表示不计较，只随口一问：“你怎么到后厨来了？这里都是我们打杂的地方。”

路春许一脸真诚地回答：“我在找卫生间，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噢，厕所在那头，你要往左拐，走到头就是了。”妇女低着头，语速很快。

“好的，谢谢！”

路春许礼貌地笑笑，妇女没有再回复他，用膝盖颠了颠篮子，确认抱稳后转头步履匆匆地进了那扇小门。

门帘被她用手肘拐开的瞬间，路春许装作不经意地往里一瞟，看见好几个中老年女性挤在一间不大的房间里忙碌，看不清长相，只能勉强看见一些人影以及她们背后的深灰色墙壁。

而后门帘被放下，画面转瞬即逝，路春许也被隔在外面。

“张姨！有需要洗的碗筷！”

抱着篮子的妇女一边呼喊一边快步走到水槽前，房间角落里的一位老奶奶闻声应了一声，跛脚走过来，打开水龙头，和妇女一起清洗碗筷。

“哎！今天太忙了，脚不沾地，我都没来得及缓口气呢！”刚刚抬过重物的妇女喘着粗气，用胳膊擦脸上的汗，嗓音都有些哑了。

张奶奶动作利索地倒洗洁精，洗碗，擦干，再摆放进另一个干净的篮子，亦是累得没有多余的力气：“是，今天周六，顾客多。”

“害，我倒希望它顾客少点，反正咱们工资一个月就那么点钱，都是固定好的。”

张奶奶轻笑一下，和蔼地劝道：“别想了，先把手头的事做好。”

“行，”妇女沉默片刻，又被这枯燥重复的工作逼得再次开口，“诶，张姨，你家孙子是不是今年高三了？”

“对，马上高考了，压力大得很。”

“小与学习这么用功，压力肯定大，你也得劝劝他劳逸结合。”

“这小子长大了，主意可多，早就听不进去我说的话了。每天回家打声招呼，转头就把自己锁到房间里，有时候跟他说句话还会惹他生气，唉，搞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

虽然说着类似于控诉的话语，但提起孙子，张奶奶的眼神还是一瞬间变得柔和起来。

“现在的高中生大多都这样，有自己的想法，惹不得，你也别太在意。但我觉得小与挺听话孝顺的呀，之前不还老来店里帮你吗？”

“是，小与是个好孩子，可能是这几个月压力太大了，等高考过后一定得让他好好放松一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好不容易洗完这一大篮碗筷，很快又接着送来了第二第三篮，堆在眼前，两人焦头烂额，一刻也不敢歇息。

终于，送走了所有客人，做完了所有后勤及明早的备菜，此刻已近半夜，她们终于可以下班回家。

脱下手套，手指早已被泡皱，甚至变得红肿。

妇女揉搓着手指，挽着张奶奶往门外走。

掀开门帘，迫不及待地迈步，脚下的触感却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竟是一张有些厚度的金属卡片。

妇女弯腰捡起：“这，这是学生的校园卡吗？”

张奶奶凑过去，借着走廊灯光看，揉揉眼：“这张卡跟小与的校园卡很像，可能也是玉桐四中的学生的。”

“怎么会掉在这里？难道是我们店的顾客的？”说着，妇女仔细查看这张校园卡，“张姨，这上面有名字……”

“姓名，路春许……班级，高三13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