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儿并没有觉得春山多管闲事,自然不会责备她,而是催促她快些说完。春山便将那丫鬟不服管教,顶撞自己,自己教训了她,她又倒地碰瓷的事情说了,“奴婢虽然心里有分寸,但想着若真打坏了倒也不妙,就请了章妈妈过来看她,谁知章妈妈摸出了喜脉……”
说到这里,春山复又跪在地上,拉着春风一起向娉姐儿磕头:“奴婢也不晓得她是不是胡说,兹事体大,不敢擅专。只是真相不明,担心糊里糊涂说到太太那里,平白惹太太生气。少不得请姑娘疼我们,先查访清楚了。若只是个小厮造的孽,就将他们处置了;若……就只能请姑娘斟酌着告诉太太了。”
娉姐儿听罢,眉头紧锁,问道:“你说这丫鬟是星驰楼的四等丫鬟?她叫什么名字?”
春山恭敬地回答道:“她叫芦莺。”
芦莺!
分明春山的音量不算大,娉姐儿却登时觉得耳畔传来嗡鸣,头脑中轰然作响。
她记得这个名字,选秀前在德馨室跟着两位女官学规矩的时候,有一回下了学,路过星驰楼,遇到两个抱着西瓜的丫鬟,那个眉眼间带着几分轻狂跋扈,模样与濮琇莹有些相似的小丫鬟,就叫芦莺!
那时候自己还在因为婷姐儿不愿选秀的事情与她冷战着,虽然猜测芦莺仗着好哥儿的名头欺负娟姐儿房里的丫鬟,却懒怠去管。婷姐儿本来要替那个叫和风的丫鬟做主的,自己却不赞同,觉得她多此一举,两个人还因此唇枪舌剑了一番,彼此都说了一些伤人的话……
娉姐儿闭了闭眼,只觉得后悔如潮水般一浪一浪地涌上心头。如果能早些发现就好了。
事到如今,究竟谁是芦莺腹中孩子的父亲,已经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了。如果只是寻常的小厮或者管事,芦莺的胆子不可能被惯得这样肥。
她只后悔当时没有好生管管这件事!假如她对娟姐儿多一丝姐妹之情,或者她那份急公好义肯略微布施一点给和风,愿意替和风主持公道,归还本该属于流丹阁的份例西瓜,严惩芦莺,安抚和风,或许和风在感激之下,就会向她透露芦莺与好哥儿的特殊关系。虽然也已经是木已成舟,为时已晚,但至少可以在弄出孽种之前把芦莺远远打发了,不会让丑事发酵到今天的田地。
吃西瓜是夏日里七八月份的事情,屈指一算,去岁八月,好哥儿院试不第,十有八九也是因为被芦莺勾去了心思!
要是当时就发现端倪,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了此事,说不定好哥儿去年就能收心读书,不必多浪费这一年的辰光。
春山见娉姐儿听见芦莺的名字就不说话了,心里不由有些忐忑,旋即她又受到了更大的惊吓,语无伦次地问道:“姑娘,您、您怎么哭了……”在边上抽泣的春风也更加不安,却是连哭声都吓得收住了。
娉姐儿不知不觉之间,流下两行清泪,听见春山问她,连忙用手背抹了抹脸,清了清嗓子道:“无事。”她掏出帕子揩了揩,也不去叫人端了布巾银匜进来伺候,吸了一口气,很快想出了个章程,斩钉截铁道:“这件事太大了,还是得说给娘知道。”
要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去管弟弟房里丫鬟怀孕的事情,太困难也太荒谬了。
春山与春风对视一眼,春风心中害怕极了,又小声地哭了起来。娉姐儿心软,知道她是怕姚氏严惩,叹了一口气问她:“你虽有失察之罪,但告到我这里,也算是揭发有功,看在春山姐姐的面子上,我可以向娘进言保你。但完全保你平安无事是不可能的,你最看重什么?”
以姚氏对好哥儿的看重,出了这样大的事,不仅影响了好哥儿的前程,还很可能影响他将来的姻缘,整个崇阿馆和星驰楼的仆妇估计都会连坐,遑论春风这个管事大丫鬟了。娉姐儿可以帮着减轻她的惩罚,却不能完全帮她脱罪。所以才会问她看重什么,如果她怕疼,就尽量劝说姚氏免去她的皮肉之苦;如果她在意的是大丫鬟的位置,娉姐儿也会给她留一个有些体面的差事。
春风也很明白这一点,连忙磕头道:“姑娘慈悲!奴婢办事不力,太太如何打我罚我,奴婢都是认了的,只求不要牵连到奴婢的家里人,他们都是再老实不过的,对太太忠心耿耿……”
娉姐儿摆摆手,打断了春风表忠心的话:“你这丫头,倒是顾念亲情。你放心,这事我应下了,会劝着娘不惩罚你家里人的。”
说到此处,她不禁有些感慨,春风这样一个小丫鬟,如此重视亲情,出事了既不求自己不受罪,也不求自己的前程,一心只想保护家里的父母弟妹。有的人身为金尊玉贵的小姐,却是那样的冷酷自私,一心一意想给自己谋个好人家嫁了,为此不惜让亲爹娘、亲姐姐垫背……
她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一点思绪抛诸脑后,听见春山对春风说:“还不给姑娘磕头,二姑娘最是心慈,又一言九鼎,她答应的事,再没有不做到的,你家里人是肯定无事了。”
又传来春风带着哽咽的感谢的声音,娉姐儿却没有心思仔细听了,她用指节扣了扣桌子,蹙眉吩咐道:“你们两个分别去把殷宜好和芦莺给我带过来,我当面问清楚了,就去回给娘知道。”
芦莺是第一个被带到的,小丫头进来的时候还在做着一飞冲天的美梦,脸上的得意生动地游走于她飞扬的柳眉和明亮的杏眼之中,唇角也翘个不住。娉姐儿对此人充满厌恶,连同她说话的兴致都没有,不过看了一眼,就厌恶地别开眼,吩咐鬓云将她带到耳房去看管,又道:“她若在不该说话的时候嚷嚷起来,你就死死捂住她的嘴!”
芦莺见娉姐儿没有给她想象之中的优待,登时不满起来,张口便道:“二姑娘,您虽然看不起我出身低微,可我腹中的好歹是您未出生的侄……”
鬓云一开始没有领会娉姐儿的意思,毕竟方才二春和娉姐儿的谈话她没有听到,听完吩咐,还在发呆,及至听清楚芦莺在说什么,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下死劲将她的嘴捂住,拖着她进了耳房。
鬓云经常跟着娉姐儿跑跳,别的丫鬟娇娇怯怯,连马厩都不敢靠近,鬓云却是敢给娉姐儿牵马的,作养得身体灵活而又矫健,对付芦莺这么个身量未足的小丫鬟,那是手到擒来。面对她的钳制,芦莺再不能像对付春山和春风时那样挣脱了,只能呜咽着被她拖走了。
又过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好哥儿进来了,他脸上挂着讨人喜欢的笑意,神情却有些疑惑,向娉姐儿笑道:“难得二姐姐请小弟来坐坐,可是有什么事?今日虽是休沐,不必上学,可我在父亲的书房里,正向赵先生请教学问上的事呢。”
赵先生是宁国公府养的清客之一,很得殷萓沅看重,有时候殷萓沅在礼部遇上棘手的事,赵先生也会帮着出主意。
不过娉姐儿隐约记得,赵先生的学问并不出众,相反颇有几分歪才情,作得好诗,画得佳画,虽然很聪明,却是那种“不务正业”的聪明。
她不觉得赵先生在学问上能给好哥儿什么帮助,却也懒得去揭穿他的谎言,只开门见山地问他:“你是不是沾染了星驰楼的四等丫鬟,还让她怀了你的孩子?”
在娉姐儿原本的假设中,此时此刻她应该是疾言厉色地一拍桌子,声色俱厉地质问弟弟,他若眼神躲闪或者狡言饰非,她再把芦莺从耳房里拖出来跟他对峙。
但真正看到好哥儿的时候,一股强烈的疲倦忽然袭来,娉姐儿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父亲、母亲、妹妹、弟弟,一张张面容从她眼前划过,带来的却都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这些伤心的往事让她身心俱疲,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哭,去笑,去骂。怒其不争也好,哀其不幸也好,她已经没有余力了。
好哥儿没有察觉娉姐儿的疲惫与倦怠,虽然秘密被戳穿之后又惊又怕,但听她的语气并非斩钉截铁,觉得或许姐姐是听了一些流言或者产生了一些揣测,并没有如山铁证,觉得或许还可以掩饰。
于是他涎着脸笑道:“姐姐这话,做弟弟的倒是听不明白了。姐姐也知道,弟弟这一向都在用心读书,也就是前些日子过了院试,才略放松了几日……”
娉姐儿抬起脸,冷冷地看着他:“你是要等芦莺的孩子生下来,和你滴血认亲,铁证如山了,才会认吗?”
望着这张与自己十分相似的脸,娉姐儿觉得心痛极了。不知不觉间,好哥儿已经长得比自己高了,可他的所作所为,却还不如小时候。
好哥儿闻言,脸色也难看了起来,他沉默了半晌,嗫嚅着问娉姐儿:“姐姐,我……这……她真的有了身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