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稍一思索便不奇怪他知,要这般快见到他,仍是意料之外。
季千里没看清越东风是怎么动的,听石架轰轰移了开去,愈开愈大,现出一道窄门,随他走出,先把室内一打量,越东风不作停留,拉着他石室。
室外过道风声呜呜,油灯晃晃,几步路他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越东风捏了捏他手,又凑到他耳边,“我怎么也不会让你受伤,你别信人家胡说八道就好。”
他又点头,想他只怕他听越青天胡说八道,真有些傻气,笑道,“我不怕受伤,也不会信别人的话。”
他听见越兴海如何说他,也知道方才听见那句什么“人不过是人”“怎以为他是为那小和尚送死”时,这人手心微动了下。心道他傻。
他何必在意,他从来就不希望他为自己送死。他既不怕受伤或死,也相信这人不会让他受伤,除非——想到这里,他一下打住,低声道,“倒是你,记得答应我的事。”
越东风笑了一声,“那你亲我一下。”
季千里又想,都什么时候了。
不过头已靠了过去。
想到方才那人说他带伤躲进山洞,又想问他怎么也不告诉自己,但他们已说了许多,往后日子还长呢,只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越东风揽过他腰,稍稍加深了这个吻,而后应了声好,这才走出。
伴着隐约涛声,圆台那头一半夜色,一半烛光,晕出废墟之影。
临池石亭稍好,周遭也都被花影树影占据,和夜雾一道,掩映着微晃油灯,有种梦幻山野景致。
一道月白瘦影就在树下灯前,背对他们矮身坐着,他缓慢朝前,一佝一偻,每一动作,便又伴着嗦嗦声响。
“好孩子,你还记得回家路,真令我欣慰。”
这一声与方才含着迥然不同的欣喜和亲昵,越东风瞥了眼侧院,随口道,“你把方兆海支开,不怕我杀了你?”
季千里指尖一动,他笑着捏了捏他手。
伴着两声低咳,老人的影子微晃两下,似也在笑,“你想杀老头子,多他少他,有何分别?”
越东风嗯一声,“不过这儿算什么旧地,我以为至少也还要往后一截。”
“哪里,你一把火烧了过去,野林子要再打理,何其麻烦,我老啦……你也长大啦,困不住你了。”
季千里视线立刻往后——是那个地方!
晚来风起,寒意深深,只见着半黑密林。
那里却应有个丹炉,有个死去多年的少女……
他就在那里醒来,惊慌着跑不出……
原来他并不如自己想象那般气定,见了这么道背影,听了他几句话,许多事便涌上心头,不禁紧握住那只手。
对方反而安抚似的拍了拍他。
“你既然明白,还搞这么多名堂做什么。”
老人又一笑,慢声道:“你不必恼,你兴海师兄多少有些怨气,我才许郑家小子试试……他杀不了你,是本事不如你。他又求了我多日,我才许他把屋子修一修。他就这一个念想,老头子也不能太狠心。”
“哦,难怪他宁愿全家被杀,也要狗似的围着你转。”
“自己师兄,也好说人家像狗。”
老人一声亲热的责备,慈声道,“站那么远,做什么?奔波这半日,过来洗了手,陪我喝上一杯罢。”
季千里忙道,“不喝了。你……劳你把东西给我们,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他只答应了要来取东西,听他说给还是不给,给最好,不给便走,也让身边这人死了心。
老人转过身来,动作迟缓,语气有几分惊讶,“小和尚,你怕我?”他唇一扬,“……还是怕汇儿?”
那一瞬间,季千里比他还要惊讶,瞪圆眼,“你……”
他忘了说他当然不可能怕他,腰上被搂着一轻,他们已落到石亭。
老人笑了笑,“汇儿还有许多事没告诉你……譬如他这般像我,是不是?”
是还没说,亦是真像……
论姿态扮相,此人无疑要端正几分,可那多情的眉眼、挺直的鼻梁、似笑非笑的口唇,便添了数十载皱纹,也无一处不是他的影子。
他喜欢他模样,这张脸却不想多看,别开眼,“他都告诉我了……他和你一点儿也不像。”为表明自己知道,他又道,“他和越昙、越玄也一点儿不像。”
老人说不得有几分惊讶,“原来他连这也告诉你了。嗯,小和尚,那你说越昙和越玄哪个害人多些。”
季千里默了片刻,“……他们也不及你。”
越东风笑了一声。
……那越昙之后,越家后人充军做奴,此后又经数代,似生来非凡,渐又为官为将。
又数年后,南北割裂,外豺虎环伺,内僧寺盛行,兵营空虚,朝中无银,打仗还需向寺中借钱,适逢南朝天子又信神佛,几度将己陷于一寺,只为臣子赎银为寺中添香……
无人敢责天子,唯一个叫越玄的中书郎逆其大道,大作一出《灭神》。
此人才思了得,千字碑文,只道形灭神灭,掀起滔天巨浪,唾骂者居多,称赞者却也不少。
那天子拿他无奈,广召天下人著书批驳,然都被他骂回。直到一人问其道神灭,可知祖宗神灵何在?那越玄牙尖嘴利,当即道,你既知祖宗神灵,何不自尽追随?……那话虽为他博得一胜,此后半数僧人毁寺归俗,触的却是不孝礼法,又引僧人憎恨,咒其坏佛教,无复孝子,六亲不和,天神不佑。
……仿佛被说中,越玄一妻二妾三儿四女,在此后十来年间悉数死去。兄弟姐妹家也尽凋零。
或为病死,或为坠崖,或为兵乱,千奇百怪,落得晚景凄凉。若非他一个幼弟自幼体弱,寄养在一个小寺中,还俗得来留下一点儿血脉,越家便已无后。
然而仿佛一个轮回,此后数百年中,此命运不断重复,总是白发送黑发,始终只剩得一人。他们想了许多法子,诸如多置妾室,悄住山中,或将子孙全送入寺里,埋没世间,无人知晓,然无论生来多少,逃去何处,留者始终一人。
且那忌日甚巧,男子无不在腊八,女子无不在春日。
直到了……
“你倒有趣,”老人不以为怒,呵呵笑了两声,“不错,我非越昙,也非越玄……若是我,那人问我什么祖宗灵位,我必说那不过是圣人传道,圣人又算什么,不过是纵着无知,利了时局,你说狗屁也通……”
“他们把我送到寺里,一行七八个,散到七八个方位,只为偷摸留下个人来,不知的还以为是天上星宿。我哪有那空闲陪他们玩——我半道便溜之大吉,我听到家里死绝,也无动于衷,我逍遥自在,遍访名山大川,必要喝烈酒,必要走那最险峻幽深处,便山峦叠嶂、沟壑纵横,也不后退停留。我非越玄,也非越昙,我只寻乐土。我竟活得最久……”
他若真是个獠牙怪物,季千里反而冷眼旁观,然他和他身边的人长得太也相似,连着轻狂神情也宛若一人。看这老去眉眼惋惜活得太久,他心中竟先一痛。
忽听得身边一动——
是越东风从桌上取了个木匣。
那桌上一目了然:围炉一壶酒,几个白玉杯已斟满;一个竹筒子——便是方才那侍女留下之物了。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个寸长白玉瓶,越东风又开塞看了一眼,偏头笑看季千里,“无需理会他。”
“嗯,你想要,便拿去,”想来老人方才是在斟酒,见状又将杯挪来,变得温和起来:“我还不会为难一个小和尚,不过为了见你一面。”
不过相貌相似罢了,季千里又想。他再如何从容,也难掩动作颤巍,连酒杯都有些端不稳了。
他听了越东风的话,本不欲再和他多说,但见他这时一动,衣袖滑开,暴露出布满鸡皮的手腕,终究忍不住啊地一声。
“……你怎么还戴着?”
老人唇角微牵,抬起手来晃了一晃。
嗦嗦。嗦嗦。
方才那声更大了。
烛光中一根粗铁链并着两个铐,锁着两只苍老瘦腕,将他动作拽得有些迟钝。
“我戴惯了。上回出门摘下几天,反而浑身不自在。”他口吻好似谈天。
季千里眉心微皱,那“上回出门”,想必就是郑家那次?当真只为见他一面,就让江月茹惨死,又害得那许多人命?那又还戴着做什么……见越东风已将木匣揣入怀内,又问,“你当真愿给我?”
老人温和地看他一眼,仿佛在说傻孩子,你看汇儿就不会多问。
季千里执着问,“可还有什么条件?”
“长辈给晚辈见面礼,谈何条件?我要你们陪我喝一杯,你可愿意?”
“当然不愿。”
“嗯,那它就归你了。”
季千里仍迟疑。
“你若不信,现在便可一试。”老人一笑,带着几分狡黠,“要离了这里,再出什么事我可不管了。”
季千里没心思理会他玩笑,“那你今后不会再这样找他了?”
“今后?”他眼中这才被点亮了一点儿光芒,声也高昂几分,“小和尚,你难道不知,我快死了么。”
“怎么会?”
他很快又想起来了,的确方才越东风一见字画,便问他是不是要死了,只他和几个侍女都以为不过是句玩笑。他又回头看他,旁边的人嘴角一牵,“他已活到这把岁数,要死不是理所当然?”
生老病死人之当然,他看来岁数的确不小了……烛光下他看着自家孙儿,“嗯,汇儿,老天待你还是不错,是不是?我毕竟是要死了。”
为那句“待你不错”,季千里几乎瞪他一眼。
越东风哼笑,“可我看你很不甘心啊。”
烛光下他唇角牵动,浅淡弧度几乎有几分残忍,“越青天,终于还是要像凡人一般老死,滋味好不好?”
这一句话便戳破老人那衰老的假象,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出现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当然!当然!还是你才最知我,我自最盼你杀我,可惜你始终心存幻……”
尚未说完,越东风哦了一声,“你还是想让我来杀你。”
“不错,死在别人手里我是不让的。只有你不同。”越青天目中几乎有些兴奋,“孩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是不是?”
季千里拉住他手,“既然东西拿到了,我们走好不好?”
向来都是这人拉着他走,这还是他头一回反过来带他离开。越东风也跟着他。
而越青天前一刻还分外激动,忽见二人转身,竟也没一句挽留,仿佛果真只是临死前想要见他,让他成全自己,他愿呢就愿,不愿也没什么。
他没再走那小道,沿着阶石,一路只有二人不重的脚步声,合着夜风吹动树梢,冷不丁山下一道烟火冲破雾层绽开,季千里回头看,孤灯树影间一道孤影,似乎颤巍巍端起了酒杯。
他脚下渐慢,胸口却渐渐急切起伏。
蓦地停步转身,气势汹汹走回对方,“……你到底为何这么做?!”
老人抬眼看他。
他似知道他会回来,这令他更为恼火,“你说人家害人,人家也没做什么,你原本不已少年成名,逍遥自在?”
“这是你的屋子,你爱毁就毁,可你为何非要盼他杀你?你知不知道亲手杀一个人多么可怕?他爹爹娘亲、那些被杀之人又多么无辜?”
“你想见他,是临死前悔过了,当真只想见他,还是又要做别的什么?你又何必多此一举,非要害死江家姑娘他们?”
他还是要都问出口,否则今日即便走了,他也会不停想起,兴许等此人真老死了,他还会问为何。他说完就舒坦多了,也不指望他真理会,那老人耐心听完,放下酒杯,哆嗦着险些打翻了。
“小和尚,这世上没有多此一举。我想看我的孩子和你待在一起,变成了什么样,自然要死掉几个人。”他说那“死掉几个人”时,仿佛一个寻常老人再寻常不过的一点儿祈求,弄得季千里反而一怔。
“至于越无涯和裴晚……”
他伸出颤巍巍的手,指向山下,“你们从洞中过来,那还不曾见过他俩的碑是不是?那也是你兴海师兄立的。他犹豫不决,我帮他选了一处,他一直惦记着让你去磕头,我也已帮你磕过了。”
做父亲的给儿子磕头,放诸四海也是头一回听闻。他却轻描淡写。季千里哼地一声,“他没有错,谈不上你帮他磕。你把自己的孩子害死,现在磕头难道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