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却突然冒出一个黑衣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提溜出去。抱在怀里,像是在胸前挂了个布娃娃一样,揽着她的腰,躲避射来的箭羽。
黑衣人身手很好,他们轻而易举的翻墙逃了出去。画廊下一名劲装侍卫手持重弓,不慌不忙搭箭,瞄准黑夜里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射出去。
冷箭破云而来,眼看就要射中一念。千钧一发之际,黑衣人身形一侧一转,以背挡住那一箭,紧紧护住她。
“可是伤到了?”
明明中箭的是他,却还还是担心她。一念适才那般危机,一个人应对秦泰的羞辱和殴打,一滴眼泪都没掉。如今躲在他的怀里,看见身后那只箭羽,听见担心的询问,眼泪倏地就掉了来。
“我没有,是你,你中箭了!”
她还不知道这个人谁,却好是安心。这样前狼后虎,万分危机的时刻,她却莫名的笃定他能带着她逃出去。
“没事,别怕,帮我把箭拔出去。”
他依旧带着她疾步躲避追兵,触不及防射过来的冷箭。一念抱紧了他的腰,双手穿过他的腋下,摸到背上的箭羽奋力的往外拔。
可不知是太害怕了,还是适才已经用光了一念所有的力气和勇气,她怎么用力都拔不出那只箭头,手指止不住的发抖。
“我.....我拔不出来了,我没有力气了!”
她急得直哭,不知道这个人怎么中箭还能抱着她跑,躲避追兵。
“别怕,苏一念,你可以的。箭上有毒,你拔不出来,我们都会死的。”
可他还笑着,轻松的说出这般严重的话,手臂不停的翻出剑花抵挡箭羽。
“喔......”
一念也应得乖巧,使出吃奶得力气往外拔。幸而他们逃进一处竹林,躲到芭蕉叶下暂时摆脱了追捕,得了喘息得机会。
黑衣人停下来站住,让一念好拔箭。可他忘记了,他可以转过身,可以蹲下身,叫那姑娘轻松帮他把箭拔出来。只是紧紧抱着她,俯在她瘦弱的肩头上大喘气,温柔的鼓励她。
“苏一念,别怕,没事的。用力,把箭头拔出来。”
一念约莫也吓傻了,用那样笨拙的方式去拔箭,背上的软肉都磨烂,她才把拔箭拔出来,虚脱的倒在黑衣人的怀里哭。
“我.....拔出来了,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没事,别担心。”
其实软刀磨肉很疼,疼得他只能用力的箍紧怀里的人,几乎要掐断一念的腰肢。直到怀里的人,蹭着温热的脸颊回过头,下意识抬手想要去摘他的面巾。
“我们快走,他们很快就会找过来了。”
黑衣人猛然别过头,放开她牵起她的手奔进夜色里。
最后他们跑进的是一念白日里遇见小沙弥的小院子里,像是早在此等候了一样。他们一靠近,小和尚的打开了门迎他们进去,又才关上门。
一念回头只见那小和尚竟还拿了湿帕子擦地下的血迹,一直跟着那黑衣人进到禅房里。
这下不用揭面巾,她也知道那黑衣人是谁了。
“为什么,师父这样做就不怕惹您的座主不高兴吗?”
若绝脚步一滞,站在禅室回头深深望着一念。漆黑的眸子中思绪翻涌,却平静到冷漠道:
“因为你是云山的妻子,贫僧会帮他完成遗愿送少夫人离开谭家。您去屋里躲一下,那些人过来,贫僧自会应付。”
一念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厉声质问:
“可云山的死呢?老太太是他的祖母不关心,师父是云山的好友也不关心。你们为什么都这样的冷漠,对他的死毫不关心!师父在心虚什么,云山的死你也参与了是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那黑衣下是若绝,适才那份感动和心安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厌恶、恼怒、怨恨。
“谁告诉少夫人云山死于非命了,谭家的人?谭家任何人说的话少夫人都不要相信,听话,过两日贫僧就送您离开。往后不会有人再欺负您了,这是云山的遗愿。你不听贫僧的,也该听他的是不是?”
一念哽咽,撒开手,捂着脑袋一下哭出声。
“可.....我为什么要听话!我听话,你们就能把他赔给我吗?他死了,我只是离开了三天,好好的人就没了!你知道不知道,那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他抱着我,一个人悄悄地死去了!”
新婚之夜,新婚之夜,这个四个字竟压得她难以喘息。她以为自己的伤已经开始愈合了,可在这个和尚面前提起云山,还是会当初那般大吼大叫,情绪失控。摔在地下像只受伤的小猫一样,抱着膝盖蜷缩着哭。
“对.....对不起,我不能把他赔给你了。”若绝蹲下身,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那张肖似云山的脸,满目怜惜的看着一念:
“苏一念,云山走了,他于你不过一年半载的光阴,弹指一挥间。而你还小,往后还有无尽的岁月。他留下放妻书,便是放你离开,放你自由,放你再爱。你的人生里,并不止只有他。”
“不会了,我不会再爱上别人了,我爱的人死了,爱我的人也死了!”
一念撕心裂肺的哭喊,看着那张脸却不敢靠过去。明明眼泪遮住了眼,他们就是一个人的。可她的理智告诉她,云山死了!
正当这时候,她的身后慢慢靠近来一道小小的身影。突然举起手中的木鱼,砰的敲在她的后脑勺上,哭闹的人瞬间偃旗息鼓昏厥了过去。
小沙弥担忧道:“师兄,少夫人再哭会把外面的人招来的。”
若绝捡起木鱼放在他的手,抱起一念,“若清,师兄没怪你。只是少夫人受伤了,下次下手轻些。”
小沙弥唤作若清,是龙泉寺里年纪最小的和尚。若绝时常带着他出入临潼各种达官显贵之家的法事,一念在谭府见过他几回。只是若绝管得很严,从不许他在府里乱跑,俩人好像一直没有说过话。
她醒过来时,脑袋昏沉沉的,屋子里弥漫着熟悉的香味,可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了。屋子里有吭哧吭哧的声音,像是小老鼠在偷香油一样。
一念抬眼看了一圈,才发现屏风后的八仙桌上有人影。下床走出去,只见是那个小和尚。和他的师兄一样,是个不正经的花和尚。在屋子里偷吃红烧肉,吃的脸都花了。
“你不是小和尚吗?怎么能吃肉呢?”
她出声,吓了他一跳,赶紧捂住碗。又觉得欲盖弥彰,索性不藏了,嘻嘻笑道:
“少......少夫人,这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是师兄偷偷带回来给我的,他说我年纪还小,不吃肉不能长身体会生病的。”
一念仔细一看,想起来这孩子其实已经十二岁了。身量却只有七八岁,生的矮小,她的小狮子跳起来比他还高。
“可你不是出家人吗?怎么还可以犯荤戒?”
“我不是和尚,少夫人,但是你要帮我和师兄保守秘密。”
他跑到下桌,到一念跟前拱了脑袋让她看。
“我的头发是从小生病掉光了,寺里还有好多师兄都不是和尚。若绝师兄说等我们长到十八岁,愿意出家的可以出家,不愿意出家的就下山去。可是大家都想出家,每年官府的度牒又只有几个名额。师兄们就算是剃了头还是要被抓去做苦力,我记得弘一师兄被抓去很久了。他们说他三年就回来了,可是过了好几个三年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没回来了,大抵就是死了。
一念知道的,她的父亲也一样是被抓去服劳役修筑黄河堤。同样三年又三年没回来,最后官府只送回来了一件旧衣。
“那.....那你师兄呢?”
睡了一觉醒过来,一念平静了许多,与适才失控大吵大闹的模样截然不同。明明都还记得云山的死,记得适才死里逃生的时刻。可心里却一点波澜都没有,像是春夜里闻到了花香,什么悲伤和烦恼都被冲淡了。
小和尚道:“其实我师兄是和尚,可是他没有朝廷的度牒。秦公公说他是假和尚,用香烫他的脑袋。说真的出家人佛法护身,有金刚不坏之身。可师兄还是被烫伤了,少夫人。”
没有度牒就不是和尚,官府不承认的。
一念恍然大悟,想起白日里他让那太监糟践的模样。四处张望,并不见他的身影。
小萝卜头这才想起要紧事来,搁下碗跑进另一间禅房。里面早前一直在盘腿打坐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到在了蒲团上。
“师兄.....师兄你别睡,快起来!你睁开眼看看,谁来了!少夫人,是少夫人来了.....师兄快起来了!”
但他已经昏迷了过去,全然没反应。一念好奇上前,左看看,右看看,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你师兄他发烧了。”
她忽然才意识到现在该是深夜了,秦府恢复平静,他们已经把追过来的应付过去了。她看见若绝昏厥的模样,迟钝的想起来那一箭。
“你师兄受伤了,那只箭上有毒,会死人的。”
“啊?”
像是为了应证自己没有胡说一样,一念揭开若绝的僧袍,翻出后背的伤口让小和尚看。
伤口四周已肿起来,淤积着污血,看着像是死肉胀气了一样。这样厉害的毒,她还是头一次见。
“小和尚,你去给打盆热水来。我们必需要帮你师兄放出毒血,不然他会死的。”
“可是......”
小和尚愣一下,面色并不是很着急,但又有些拿不定主意。因为师兄醒的时候没说自己中毒了,只让他在屋里守着少夫人,醒了就去叫他。
但现在他自己昏迷过去了,是真的中毒了吗?
“小和尚,你快点去,再拿些干净的纱布来。”
一念已经转身回屋拿了自己的匕首回来,端着一盏蜡烛放在桌边。催促着若清去取水和纱布,等他回来时。她已经把若绝的僧袍脱了翻过身去,拿着火灼过的匕首划开胀气的皮肉。
但毒血并没有流出,凝在了皮肉下。他的背脊后的肌肉又硬又紧,用手也挤不动。一念在认真的手忙脚乱,小和尚好奇的凑上去看。
她有些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莫名的尴尬。突然就低头含住伤口,用唇将淤血吸出来吐在铜盆里。
若绝吓得直捂住眼睛,转过身。偷偷张开手指,看见一念的模样,呆呆地笑起来。
然后跑到供桌上,掐灭了香笼里的香塔,开门敞窗通风。
空气中的香气是很快就散了,但一念还在一本正经的忙。小和尚不敢去打扰她,怕冲破灵虚香带来的平静。
通了风复关好门窗,就走到一念身边,小心提醒道:
“少夫人,师兄的伤不要紧的,您把伤口包好,早点休息。”
一念突出最后一口淤血,擦干净嘴,应了声好。慢条斯理的包扎起伤口,若清伸手想帮忙,她温柔的笑道:
“没事了,马上就好了,小和尚你把水倒了,去歇着吧。”
小和尚眯眼笑道:“少夫人我好喜欢你啊......”
喜欢她漂亮又温柔的模样,她和寺里师兄弟一点都不一样。一念叫他弄的有些不好意思,净了手正要离开,趴着的人忽然翻过身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出门倒水的小和尚听见动静,回头看了眼,赶紧往外躲,只听得门后道:
“少夫人,箭上的毒,其实贫僧已经逼出来了。排毒不能用嘴吸,会中毒的,您......”
话还没说话,一念脑袋嗡嗡乱了一响,尴尬之色凝在脸上,一头栽下来。他本能的伸手扶住她倒下来的身子,静静的看了会儿垂下的眉眼,又轻轻把人放在身上。让她枕着自己胸膛躺下,拦着她脑袋的手迟迟没放开。
“苏一念,如.....如果贫僧赔另外一个人给你,你要不要?他和他长得很像,身子比他还好,绝不会先弃你而去的人。”
但是没有人回答他,如同梦呓般的声音轻轻散在冷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