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琉生隐约感到真相或许并不如他所想，但他无法真正觉察那种违和，因为这违背了他所坚信的。
在他眼里无论过程如何，无论父母和其他长辈的隐瞒是出于何种原因，有一点都绝不会被动摇。
父母是因光明和正义献身，他们至死都在和黑暗势力博弈。
德川端着茶盏，目光移向墙面上挂着的军火：“我是一名商人，除了珠宝首饰，也做一些不太适合放到明面上的生意。”
“我和你父亲，在他成为警察之前就认识了。”
这是如月琉生从未查到也从未涉足过的一段时光，从父亲同事口中得到的，也已经是他作为公安时的一些故事。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他代表一个强大的黑暗组织，来和我交涉那一季的军火生意。”
“等等——抱歉，德川叔叔。”这诡异的展开甚至没有带来多少震惊的情绪，如月琉生说话时还带着笑意：“您是在给我讲故事吗？”
德川手指搭在茶杯边缘，表情平静地看着他，直到如月琉生面上的笑意淡去，他才冷然开口：“你应该有判断能力，到底是不是故事，取决于你。”
“你希望它是故事还是事实？”
如月琉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另一个意思：你期望得到真相，而你真的能承担真相吗？
所有知情人都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如月琉生沉默下来，他陷入一种奇怪的、抽离的一般的状态，荒谬感笼罩着他。德川的视线越过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更深沉的回忆：“他很聪明，表现得也很出色。我记得他就是和你一般大的年纪，就已经能面不改色的与我斡旋。那次的生意谈得很顺利，我们双方都很满意。”
“一点小小的让利能结识一个有前途的年轻人，本来就是一笔相当划算的买卖。”
“后面的事情你也应该能猜到，交易只是一个契机。我们相处得非常愉快，并且逐渐成为了好友。”
“他在他效忠的组织地位不低，并且日渐受到重视。因此，我对他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选择抛弃自己拥有经营的一切前去公安部卧底，非常不解。”
“……卧底?”如月琉生下意识重复，他完全无法去想象这是事实，因此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割裂感。德川的语气是如此轻描淡写，从容笃定，他甚至没有给出任何一条能够佐证言论的线索，却理所当然得如同他所说的就是事实。
德川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也没有一定要取信于他的意思，接着道：“这件事我曾经询问过他，他只是告诉我，他想躲一个人，却没有细说。”
“……你为什么会知道他要去卧底的事?”如月琉生忽然问，他字斟句酌地寻找着德川话里的漏洞：“组织又怎么可能让一个已经在里世界崭露头角，被人认识的人去警方那里卧底?”
“作为挚友我有时会为他提供协助，我所经营的社会上的良好风评和警察对我的信任能带来很多便利。很多我们互相传递的信息我都保留了下来，问题是，你想看吗？”德川慢条斯理道：“至于后者，他不是被组织派出的，而是自己主动前去。从他口中的只言片语，我大概猜测到和派系争斗有关。”
文件档案都是可以造假的，如月琉生想，他根本不了解父亲的传信习惯，谁能肯定这一切不是谎言呢？
“你所调查到关于BD029实验的信息，你不觉得奇怪吗？”德川坐在明亮的灯光下，如月琉生却觉得他如同从深渊而来，只靠语言就能将人拉下泥潭。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恐慌感攫取了他。
“如果他真的是一个正直无私的警察，他明明已经知道BD029实验的真实情况。”德川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凝视着那双空茫失神的天青色眸子，轻声：“还是把这件事作为他调查到的组织重大机密上报给了公安，并申请对此行动。”
“但是……！”
“但是什么？”德川指尖轻抬起如月琉生的下巴，和那双绿眸对视：“琉生，你刚刚和我说，你找到的那位你父亲的线人，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你确认了他的身份，是吗？”
“……”
“你确认了你的父亲信任他，是吗？”
“……”
“你确认他没有说谎，是吗？”
“……”
“他和你说，他曾经接触过那场实验，BD029实验的实验材料他转交给了古牧泽。那时候实验已经被废弃，因此这些资料并不难拿到。如月和真也知道，BD029毫无价值。”
“你也能看出来，那名线人和公安毫无关系。”
如月琉生咬牙，他执拗地盯着德川：“可如果这一切都是组织针对公安的陷阱，手段未免太过拙劣了。”
“问题正在于此，但事实却可以合理解释这一切。”德川眸光幽深：“和真被告知这是组织故意放出去迷惑公安的烟雾弹，目的是消耗公安警力，依据此继续调查，只能得到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一个错误却没有带来损失的调查方向，并不会让他因此被怀疑。”
“但公安部却在调查过程中遭到伏击，损失惨重。没有人提前告诉过和真这件事，所以第一个提供了线索的他被怀疑了。”
“再然后，是他原本管理的几个据点接连被公安发现且摧毁。而他被公安严密监视起来，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身份暴露因此背叛了组织。”
“但是，你应该知道，他必死无疑了。”
手心传来的痛感让如月琉生冷静下来，他后退一步，拉开和德川的距离，竭力控制住嗓音中的颤抖：“然后呢？”
德川并不在意他的抗拒，继续道：“再然后，他没有躲，没有逃。我不知道他和两方分别达成了什么协议，他死之后，公安将他捧为烈士英雄，组织的追杀也随着他的死而彻底了结。”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想办法联系我，我可以送他离开。当那一天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一切。”
德川的声音如同鬼魅：“他是为了你啊，琉生。”
“为了给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创造一个足够安全的环境，你不用东躲西藏，不用时刻为性命担忧。在你眼里你永远拥有一个英雄的父亲，他为了正义而献身，你去见他的同事时，他们都会用赞叹的语气提起他，用疼惜的眼神看向你。你是英雄的遗孀，而非背叛者的后代。”
“而我，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保护你不会有一天被隐藏在黑暗中的猎犬再次发现。你可以成为一个普通人，这八年以来，你就像一个普通的孩子，上学、成长。”
“我知道你去找过松本清长，因为他调查过我。他在公安部和你父亲的关系很好，大约也是当年事情的知情人之一。”
“他是怎么和你说的呢？”
【等有一天你能站到足以承担起真相的位置。】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可是，可是……”如月琉生几乎被他最后说的这段话击溃，他努力回忆自己这么久以来调查到的线索，想找到漏洞反驳德川的话。可一切都如同最严丝合缝的拼图，一切违和和矛盾都得到了最合理的解释。他难以自控地陷入德川所说的真相之中，神思混乱，面上全是茫然。
可是怎么会是这样呢？
“那个U盘！对，那个U盘！”他像忽然找到了救命稻草，声音急促而恐慌：“U盘里是父亲让我传递出来的组织资料，他明明告诉我……”
“U盘里什么都没有，琉生。”德川眸中似有不忍，接住如月琉生几乎软倒的身体：“那是和真希望你坚持下去，所给你的信念。”
“……”
信念，是，那是信念。所以在无数个日夜，那枚U盘就挂在他心口。只要想到这是父母以生命为代价交给他的，如月琉生就发誓他一定完成他们的嘱托。
他可是背负着最后的希望的孩子啊。
他的父母可是代表着正义的人民警察啊。
他对平岛遥和松本清长说过什么。他说他要继承父母的遗志，他要践行他们未完成的正义，他要成为和父母一样的英雄。
平岛遥怜悯的神情仿佛就在眼前，如月琉生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他未说出口的深意。
在这一刻，如月琉生清晰地听见了，信仰崩塌的时候，原来也会有声音。
他靠在德川怀里，在情绪极端激动的时候根本无暇在意面前人的身份。过了好一会儿，如月琉生才勉强冷静下来，拉开和德川的距离。
“……我太失态了。”
“在你决定直接从我口中得知真相时我就预想到了。”德川神色平静，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似乎是在叹息：“和真想保护你，可有些事是不可能一直隐瞒的。”
“……”
德川见他沉默不语，道：“如果你还对我的话抱有怀疑，也可以继续调查。我在那个组织中仍有一些人脉，如果你想加入，我可以帮你。”
“我还记得你曾经问我需不需要帮我做什么，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来帮我做事。”
“最后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这样生活下去。”
如月琉生抬眸，这是德川给他的第二条分岔路口，他试图从那张面容中看出些别的意思，可依然和从前一样一无所获。
德川问他：“琉生，你想走哪条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