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坚持的成为警察的意义已经从根本上被斩断了,再高举着光明正义的旗帜,也颇为讽刺。
如月琉生想继续调查直到把当年的事事无巨细地复现,这是他坚持了十数年的执念。更何况从德川口中,父亲明显是被组织内的人陷害,且那个人多半是他非常信任的人。可在他思考着加入组织还是跟随面前这位父亲挚友做事的时候,他却想起了诸伏景光和降谷零。
他们已经决定好要成为警察了。
他们都是站在光明中的人。
无论是加入组织还是跟着和组织关系匪浅的德川做事,他都会告别这八年来风平浪静的生活,沉入另一个黑暗的未知世界。
如月琉生想象有一天,成为警察的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在打击某个非法交易,犯罪分子都蹲成一团,降谷零拿着手铐站在他面前,他一抬头,和阔别已久的幼驯染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黑色笑话,可怕得他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不敢想象有一天和他们兵戈相向,立场相悖,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已经失去得够多了,他很早就失去了父母亲情,如今失去了坚守的信念和目标,唯独仅剩的,只有他们了。
只要明天太阳升起,还能再见到他们。看见降谷零金色的头发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看见诸伏景光带着温和笑意的蓝色的眼睛,他可以让一切都暂时过去,生活还能照常进行。
他可以用余生和内心的荆棘斗争,但不能这样轻易地放弃他们。
在如月琉生说出自己的选择时,他看见德川面上一瞬划过的、来不及掩饰的惊讶。但随后,他又织就了天衣无缝的假面,尊重了如月琉生的决定。
在离开地下室之前,如月琉生忽而开口问道:“德川叔叔和父亲的年纪差不多大吗?”
“是啊。算一算,他今年都该三十九岁了。”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如月琉生摇摇头:“没什么。”
“只是觉得您看起来,一点变化都没有。”
随着这句话音落下,梦境猛然断裂坍塌,德川的脸像镜子一样四分五裂,失陷如同坠落的感觉让如月琉生猛然从深埋的梦境中醒来,他满头冷汗,在肩膀处传来疼痛时下意识就躲开了身侧人伸来的手。
“……琉生?”
是小心翼翼的,熟悉的声音。
这一梦实在太长,如月琉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时至今日,他仍然庆幸自己当时没有被情绪裹挟,冲动地决定沉沦黑暗之中。那个时间点远在他每一次重新轮回之前,如果那时他选择了另一条路,恐怕也不会认识萩原、松田和班长。
一念之差,和另一种命运擦肩而过。
诸伏景光看着他失神的双眸和下意识躲避的动作,不敢再靠近,可又担心他沉浸在噩梦之中,只能轻声地唤他的名字。
如月琉生回过神来,见诸伏景光似乎被自己吓到了,扯出一个笑容:“做了个噩梦。”
“嗯。”诸伏景光也不问噩梦是什么,他伸手将如月琉生团在身上的被子掀开一点透气,侧躺到他身边,两人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诸伏景光声音柔和:“暂时睡不着的话,要聊聊天吗?”
止疼剂的药效似乎快过了,身上的疼痛又变得难以忽视。如月琉生胡乱应了一声:“聊什么?”
诸伏景光敏锐地从他略为发闷的语气中听出不对劲,半撑起身子借着月光看他。如月琉生额头细密的冷汗被映照得分明,他和诸伏景光对上视线,甚至还笑了一下,问:“怎么了?”
“是不是又开始疼了?”也没顾得上问他为什么难受了憋着不说,诸伏景光开灯时把手悬空在他眼睛上方,隔了一会儿才拿开。他出去拿了止疼药和温水回来,如月琉生主动拉着他的手借力坐起来。唯独没上过药的某处疼得格外明显,如月琉生忍着没吭声。
诸伏景光见他隐忍的神色,实在忧心:“你身上真的没有什么需要去医院的伤吗?”
为什么会疼成这样?
如月琉生哪有脸去医院,他摇了摇头:“捱一捱就好了。”
他急着转移诸伏景光的注意,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休息?”
“刚刚给zero打电话,他们都很担心你。”诸伏景光把毛巾递给他让他自己擦擦额头,末了又把枕头放平让他躺下,想说些话让他从疼痛里缓缓:“后面几天要是我有任务,zero也没时间,只能拜托松田和萩原照顾你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自己也可以的。”如月琉生声音越说越低,似乎也觉得自己不大占理,他侧着身子,指尖勾着诸伏景光的衣角:“刚刚做梦梦到你和零了。”
“……梦到我们什么?”
“也没有直接在梦里见到,只是梦里在想你们。”如月琉生有意哄他开心,笑容很乖:“然后醒来就看见景光了。”
也不知是不是如月琉生的错觉,诸伏景光神情有一瞬的哀伤,下落的嘴角顷刻间变成一个浅笑,又恢复成平常的模样:“噩梦结束了,以后醒来,都能看到我们。”
如月琉生眨眨眼,应了一声:“好像听见了雨声。”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滴滴答答叩在窗棂。寒凉的晚风顺着半开的窗户吹进来,雨丝在月光下如同银线。
诸伏景光走过去把窗户掩上,正要拉窗帘的时候被如月琉生叫住了:“拉上窗帘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诸伏景光当然依他,关了灯,躺回他身侧。如月琉生把自己裹得像个蚕宝宝,月光在他的绿眼睛里流淌。两人相对安静了片刻,如月琉生小声道:“怎么不说话?”
“琉生的眼睛是遗传的爸爸还是妈妈?”
“诶?”如月琉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慢了半拍答:“是遗传的爸爸,妈妈的眼睛和景光一样是蓝色的。”
“感觉拥有蓝色眼睛的人都很温柔呢。”
诸伏景光声音带着笑意:“真的不是因为阿姨才产生的奇怪滤镜吗?”
“才不是诶,比如景光就是很温柔的人啊。”
“……”诸伏景光忽然略偏过头,错开了和他的对视。如月琉生恍然未觉,目光依然追随着他。不用再侧头看诸伏景光都能想象到那种独属于如月琉生的专注眼神。静默的片刻时间,耳畔的雨声淅淅沥沥,他找回自己的声音:“……雨好像下大了。”
“嗯。”如月琉生其实不喜欢雨天,但现下的氛围实在安宁,连绵的雨声也变成和谐的鼓点。他享受这种静谧相依的感觉,连对疼痛都宽容了不少。
景光不会再出事了吧?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任何值得警惕的事情发生,如月琉生想到这儿,竟然有种后知后觉的,不真实的感觉。
他有一种目标达成得过于轻而易举的飘忽感。困扰他几世的噩梦,永远无法改变的命运,竟然真的在这一次被扭转,而他要付出的代价,仅仅只是一点身体上的疼痛。
不要再出任何意外,不要再出任何意外,等把他们都救回来,一切就好起来了。
“景光。”
“嗯?”
“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吗?”
“……”
如月琉生半晌没听见回答,从被窝里伸出手指隔着被子戳了戳他。
“刚刚才想到。”诸伏景光的手放在他手边,指尖相触,两人都没有躲开:“想和琉生一起去看樱花。”
“……这也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呀。”如月琉生原本屏息凝神地等待回答,闻言一口气松懈下来:“找一天翘了琴酒的班,我们就去看樱花。”
诸伏景光笑而不语,反问道:“那琉生呢?”
如月琉生不假思索道:“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吧,反正有你们……”
“不想再去看看镰仓的海吗?”
“这个可以。”他马上改口:“不过要和你一起去才行。”
是你,不是你们。
这微妙的差异被诸伏景光捕捉,他略微停顿了片刻,自然地开口应承:“好,我们一起去。”
他本来可以再多说一些,好让如月琉生也意识到他对自己的不同,或引导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再多一点。但最终都止步于某条不敢触碰的禁忌,止步于横贯他身心的那条伤疤。
如月琉生不知诸伏景光内心在纠结什么,他为这两个美好的愿景由衷地欢欣,觉得煎熬的过往全部值得。
“那就这样说定啦。”他声音轻快:“约定的事情一定不能反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