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长剑话音刚落,天地间的绵绵雨丝就近乎静止了。
赵璟只觉自己轻飘飘地升了起来,越来越快地飘离这片土地,如一只断线的纸鸢。
风从指尖掠过,越来越快,仿佛缓慢流逝的时间在此刻终于解冻,化作一江奔腾春水。
他回首望去,只见那树下老翁额头现出宝光,七彩熠熠,有如画卷中的神仙模样……莫非,是真的得道仙人?
随着渐渐升高,云起化为一粒微小的星尘,落下的雨丝宛如星子飘散又坠落的粉尘。无数微尘如蜉蝣般移动着,杂乱无序,又互不干扰。
在某些尘埃里,闪动着他过去曾经历过的一些事情。而另一些里,却是些从未见过的画面。它们就这般流动,同时存在着,没有先后之分。
记忆回笼,赵璟失重般悬浮在群星之上,仿佛将自己的一生都收入眼中,心中震撼难言。
一粒星尘飘游到眼前,他伸手轻触,刹那间全新的、模糊的画面在眼前展开。
破万法也看着眼前旋转的星海,自言自语道:“原来时间是水一样的东西……你在看什么?”
“钥匙。”赵璟无意识地拧眉,有些不确信地道,“我看见一个很像仙境的地方,里面有扇黑色的门。石锁裂作两半,门就开了,许多黑雾从门内钻了出来……像流星一样坠入人间。”
破万法兴味索然:“这大概就是鬼入侵人间的真相吧。别管了,你先前不知怎的到了过去,如今一朝脱离,还得走过一遭聚宝盆幻境才行。”
那竟是真的过去?那就可以解释为何云起幻境中的人认识他的脸了,但若是如此,师尊为何不记得他……
繁杂的线索骤然整合出来,赵璟还没理出个所以然,周身场景便急速变化。
天地骤暗,炽热的火焰升腾起来。
要穿过这无尽炼狱,方才是幻境的终点。
…………
冬日时节,逍遥峰上下积了一层厚如棉花的雪。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院中传来潺潺水声,是温泉未冻,在冰天雪地中依然温暖着别柳院这方寸之地。
上一瞬还是满目枯焦与烈火,下一瞬,赵璟睁开眼时,已是熟悉的亭台水榭。但他从未见过这里披霜挂雪的模样,是以第一眼有些不敢认。
他跌坐在温泉中,四周云雾蒸腾,聚宝盆的光芒渐渐黯淡。
破万法说里外时间流逝有快慢之分,在幻境中又不知磋磨了多久,如今是什么时日了?……师尊人呢?
他撑住温泉池底,正要从池中起来,一阵阴寒的风忽而掠过后颈,宛如话本中的鬼附身那般,叫他打了个寒颤。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半是强硬半是谨慎地将他扳了过去。
那只冰凉如铁的手轻柔地抚上他的侧颊,在这温暖如春的温泉之中,依然冷得惊人。
赵璟见是江南行,正要高高兴兴地开口唤,目光触到那冷若冰霜的脸色时,哑然地熄了火。
……糟糕,师尊看起来很生气。
“你在里面待了四年。”江南行语气意味难辨,“一切都还好么?”
赵璟谨慎地答道:“都还好。”他不敢再说话,便用脸颊轻轻蹭了蹭江南行的手。
为何比以前更凉了?
江南行手指微蜷,指腹几乎是无意识地抚过他眼下,擦去轻薄的水意,轻轻笑了:“我也觉得都还好。”
他从神色到眼神都是淡然的,远不及云起时期那么情绪鲜明,却有着十倍于往日的压迫感。目光这般扫过来时,凛凛如料峭寒松。
“几乎所有幻境的最佳逃出时间都是一季内,往后每过一月,希望就越小。……四年了,如今你须发无损地出来,我该不该夸你真厉害?”
江南行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语气却是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问无关紧要的事——“赵璟,你觉得呢?”
名字一被字正腔圆地喊出来,赵璟面上还勉强是冷静的,心里已经慌得乱七八糟。
完了,完了,这是真的生气了……
他决不能顺着说,一说肯定完蛋,如今也只能豁出脸皮,置死地而后生了。
赵璟心一横,猛的扑进眼前人怀里,手自己找好位置就紧紧地抱了上去。
江南行:“……?”
赵璟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问题不大,除了他如今的体型已经不允许做那种小鸟依人的架势,其他的都很到位。
他张口便来:“师尊,你不在的时候,那些幻境里的怪物都欺负我……”
江南行沉默了。他隐隐感觉这是蓄意而为之,因为撒娇撒得太刻意,而且很不熟练。
“我也没想到竟能磋磨上四年之久,让师尊担忧了,是我之过。……”
这般滔滔不绝地叙说,说到一半倒真给赵璟说委屈了,忍不住把下巴搁在江南行肩头上,闷声说出了真心话——
“若没有想着你,我闯不过那个炼狱幻境。”
幻境制造的不论是幻象还是强敌,归根结底考验的是心境。
无数次被炙烤的痛苦冲击得几近失去知觉之时,是那一丝牵挂让他总清醒着,堪堪握住手中剑,没有就此沉沦。
一声轻微的叹息。
感受到脊背被轻顺着时,赵璟心头一松——这便是心软了,好了。
他就知道,师尊的心总是容易软的。
这一走,时间太久了。好在现下已经回来了,有许多事都能慢慢说,慢慢地好。
他松开江南行,将冰冷的手合在掌心中围拢了,感受到那双手细微的发颤,不由心中一怮,温声道:“师尊,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你也同我说说吧?”
江南行还没张口,恰在此时,一点光芒便从赵璟的手腕处冒出,径直没入江南行眉心中。
赵璟心中生出些惊雷般的不详预感。
只见江南行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仿佛有一道潮汐从脑海中冲过,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又隐隐透出些红。
“乾坤袋给我。”
赵璟迅速掏出那个银线璀璨的乾坤袋,放到江南行手中。
江南行冷冷道:“我要你的。”
此时不像是先前那般真生气,而像在压抑着某种似恼非羞的情绪。
赵璟不明所以地又拿出来自己的,给了。
要他的做什么?
江南行对那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暂且不感兴趣,直接从里面掏了本书出来,顶着赵璟骇然的目光信手一翻,然后毫不客气地卷起来往他脑门子上来了一记。
“一天到晚就琢磨这个,我真是开了眼了。”
不好,那书上尽是他先前受了冷落,心里不痛快时写下的一些胡言乱语。在云起被看到的那些貌似只是一小部分,他都不敢回忆,他还有没有写些更加不知羞耻的话。
赵璟捂着脑袋,欲哭无泪地扯了扯江南行的袖子:“师尊,你别看行吗?”
江南行只报以冷酷无情的两个字:“没收。”然后就毫不犹豫地把他定在了这温泉之中,提了提衣袍,转身便走了。
赵璟泡在温养的泉水之中,生无可恋。
那老翁说,他留下的痕迹都会随时间而消散,但又说要送他一样东西。难道就是把师尊的记忆送了回来?
他自然是希望这段过去能不被遗忘,但好歹……给他点准备的时间,再去坦白吧。
破万法跟着他一起泡温泉,悠悠地靠着岸边青石:“哎呀呀,是谁家小兔崽子偷摸写情书被抓包了啊?果然,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呵呵——”
“……”
“我劝你这几天就别往他身边凑,好好修养下身体,这样被揍了恢复得更快。”
水声咕噜咕噜。
破万法不用问就知道这小子心里在想啥,懒懒道:“人家十几岁的时候追着你跑了那么久,还被放了鸽子,可不得恼羞成怒一番?你且避避气头吧。”
“……嗯。”赵璟像一条锅中鱼那样仰躺在池边青石上,温热的气流烘热疲惫的身躯,水流熨帖,他终于有时间细细梳理这段说长不短的日子。
不知为何短暂地回到了过去,在百年前的云起城,他们之间,似乎、确乎,有过心意相通的时刻。
但如今时过境迁,各方面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段经历也不能说明什么,更不可能拿出来说事。
千头万绪都缠在一起,乱得像线团,捻不出一根分明的情绪。
赵璟心里堵得慌,但又有种格外轻盈的感受涌动着。纵使天涯何处无芳草,哪怕蒲苇韧如丝、磐石已千疮。他再无法用那世俗伦常的理智,劝说自己回头了。
见证过这一丝一毫的可能,又如何能心甘情愿放弃?
他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了空中缓缓飘落的白点,如春日柳絮纷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为何物。
第四年冬,终于看到了逍遥峰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