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星来,你怎么什么人都往我这里塞!”
云纹靴急匆匆落在地面,正厅主座旁,身披甲胄的女子徘徊不定,英气的眉头和她的手掌如出一辙,皆是磋磨着,硬生生把心底的怒火遏制在胸腔。
与她着急的模样全然相反。薛星来静坐着捧起一杯新绿毛尖,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如雪的皓腕:
“又不是第一次往你这儿塞人,你着急什么?”
“那能一样吗!”
诸葛铁拳看见她这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就来气,好端端的太医院院首不干,非当什么权臣,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捏死她发出的声响,只比捏死蚂蚁小那么一丁点儿。
大步流星走到跟头,诸葛铁拳夺过茶盏,看着薛星来骤然疑惑的表情,恨不得用放凉的茶水把她浇醒:
“从前你塞的人身世清白,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那侍卫是谁,是他……”
祸从口出,诸葛铁拳不得不放低声音,咬牙切齿地从唇缝间挤出来:
“是他秋成光的看家侍卫!”
“底细家室你一概不知,万一是那老贼的细作,趁不注意往心尖上来一刀,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薛星来从前就爱往她这军营里塞人,路边习武的卖艺人,体格健壮的女娃娃,她一概收了。一是那些人可怜,军营不差这口饭吃,二是薛星来眼光确实好,送来的都是好苗子,这些人经过一番调/教后无一不立有军功。
可正是因为自己的纵容,纵得她胆大包天,竟然把秋成光府里的侍卫也送到她这来了!
“哎,你生的什么气?”
薛星来瞥了一眼面前黑成碳的脸,轻笑一声,拉着她坐下,一字一句分析道:
“这人被秋成光打个半死,半路又遭人劫杀,我拼了老命才把她从弓箭手那救下来。”
说完晃晃自己的手,洁白如玉的手指上,一条血痕清晰可见。
手指刚伸出来,诸葛铁拳的视线就黏在那条深可见骨的血痕上,她忙不迭起身,“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
薛星来任由她检查,同步分析道:
“你看这侍卫,女扮男装多年未曾被发现,说明此人心细如发;能做秋以容的护轿侍卫,说明武艺不凡;扛了四十板子还能走到京郊,那身子骨定然极好,最后。”
薛星来抽出手指,说出最为关键的原因:
“秋以容能出逃,这名侍卫的功劳绝不比江雪寒要小,明知后果毅然违抗,说明此人是非分明,且不怕死。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不怕死,呵。”
薛星来舌灿莲花,诸葛铁拳被这几个原因唬得一愣一愣,心中已然接受大半,可她仍黑着脸,头撇向一边,不屑道:
“若真不怕死,就不会来将军府找我。”
从前那是没得选,赴死是一种勇气,现在既有人为她指出一条活路,若再不争取,那便是铁板钉钉的蠢货了。
这些道理诸葛铁拳不会不懂,薛星来知她是在担心自己,好言安抚后,说:
“人我也不白送,她在军中的一切花销自然是不用你承担的,她来时不是带了一根金簪……”
怒气原已经消了大半,听到这话,诸葛铁拳又跳起来了:
“金簪,你还好意思提金簪?”
她往怀中一掏,那根金光闪闪的簪子赫然躺在手掌,旁边紧挨着的还有一块磁石。
“铁簪上描了一层金漆,你看我是不是特蠢?”
“……”
薛星来张了张嘴,眼看糊弄不过去,又立马找补道:
“那根金簪是其一,还有。”
啪。
厚厚一沓子银票塞进诸葛铁拳的手掌,足足十张,千两有余。
诸葛铁拳一一数了个遍,都是钱庄真材实据的银票,她怔了怔,疑惑道:
“你贪了多少,哪来这么多钱?”
成婚那日,秋成光借走画师,薛星来早把全京城的草纸都买了下来,再取出二百张作为贺礼。隔天春/宫图一出,画中人出了岔子,为封锁丑闻,相府出高价买回那二百张草纸,殊不知薛府中豢养近百名画师,昼夜不分地临摹,就等发一笔横财。
眼下,秋成光只能吃哑巴亏,老老实实掏银子。
薛星来让诸葛铁拳放心收下,她一没偷二没抢,更没有贪,万两雪花银都是正当收入。
走出将军府,耳边还回荡着诸葛铁拳的惊叹之声。
此时,藏匿在人堆里的小丫鬟匆匆上前,低声在耳边附和几句,薛星来面上的笑意削减了几分,丫鬟又喊来轿夫,她撩开衣摆坐上马车,马车直往皇城奔走。
那颗闪烁的,为自己而跳动的心自进入皇城后就冷却下来。薛星来挺直脊背,那一抹庄重而威严的身影离自己不过一丈远。
“臣薛星来,拜见陛下。”
她沉沉跪着,面容距地面不过半指的距离,大殿空荡,声音清晰入耳,“人和银子,诸葛将军已尽数收下。”
“好极了。”
凌云志赞赏,让匍在地面的薛星来起身,又赐了座。
薛星来自幼便跟着她,性子稳重冷静,还习得一手极好的医术,自己上位这几年,明里暗里办成了不少事,若说信任,她绝对是唯一的心腹。
即便赐座,薛星来也只浅挨着一边,平视前方,只有余光落在那华丽的衮服上:
“陛下,江雪寒对臣心生怀疑,日后再接触,恐怕难了。”
与江雪寒本就是萍水相逢,起初借她作为自己荣升刑部尚书的棋子,这姑娘已经很迟钝,还好言好语地称自己为薛大人,如今彻底醒悟过来,何来信任之说?
大殿上,凌云志摇摇头:
“她恨你是应该的,不必纠结。”
江雪寒成婚多年,竟鲜少行周公之礼,昨日催情香未解,薛星来给她灌了一杯暖清酒,又设计魏铭与她共处一室,今早嬷嬷去卧房查看,被褥上竟还有圆房留下的落红。
凌云志的目光再度落在薛星来洁白的面容,淡笑一声:
“不论她对你态度如何,昨日都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薛星来怔住。
藏在棉质长衫中的手悄然握紧,她知道自己第一次违背了凌云志的命令,擅自把暖情酒换做催情香的解药。
叹了口浊气,薛星来面上不显,依旧一片沉静。她垂下眼眸,轻声道:
“只是,人的体质各有不同,一次圆房怀上的几率极低。陛下若想借她之身来求子嗣,不妨日后多做打算。”
这个打算,究竟是水到渠成的自然流露,亦或后天的药物加持,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江雪寒身份特殊,明面上不能对她怎么样,赔上魏铭这颗棋子只是下下策。凌云志既要保全她的性命,又要让她甘愿变成一具行尸走肉,除了精神施压以外,还有一个最为简单的方法。
“无妨,”凌云志抬起下巴,嘴角缓缓撇开一个弧度,“皮肉交易的那桩案子,她想查便查,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皮肉交易案牵扯甚多,加之以身入局,本就是吃人的地界,若陷在其中,大理寺的“江大人”正在府中修养,她又是个什么身份?
若想脱身,那就只有联姻一条法子——
一个朝廷命妇的头衔足以让其脱离苦海。
贞武二年的状元“江雪寒”自此消亡,取而代之的只是受困于后宅,被夫权吃干抹净的“魏夫人”。
杀死一个女人不一定要取其性命,合法,简单的方式,是让她为一个男人生孩子。
薛星来低下头,上身匍在地面,朝凌云志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陛下英明。”
*
竹林小筑内,赵娘的眼珠死死盯着江雪寒,鲜红如血的嘴唇在惨白的面容上一张一合,语气森冷:
“只身一人,南疆到中原,从租马车住客栈到与船夫旅人打交道,你这般出挑的扮相若没有遭人欺凌,我是万万不相信的。你既能有手段解决,为何还会栽在孙大勇这里?故意来到此处,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赵娘越靠越近,身上浓烈的脂粉味熏得令人窒息,她看见江雪寒猝然紧皱的眉头,冷笑一声,捏着腔调讽刺道:
“来我这儿投身的都是吃不起饭的穷苦姑娘,再看看你,连最低廉的脂粉气都受不了,挤不出笑,老爷们可没心思看你哭丧着脸!”
“我……”江雪寒来不及解释,眼瞅着就被赵娘撵出门外,她身形一顿,反握住赵娘的手,恳切道:
“赵娘,我的银钱都散尽了,金镯子也被孙大勇夺了去,在京城的家人又都入狱,我实在无处可去,还请赵娘收留我!”
“收留?”听见这话,赵娘不再推搡,冷不丁笑了,“中原话说得倒好,但你可知,在这种地方,‘收留’是什么意思?”
江雪寒揣着明白装糊涂,跪坐在地面,豆大泪珠滴在手背,哭得既可怜又狼狈。
这种哭声,赵娘从前只在姑娘们不愿接客时听见过,哀求的哭声日日萦绕在耳边,时常让她在睡梦中惊醒,她偶尔也会心软,可换来的却是主家更为严厉的鞭打。
手背被眼泪砸得滚烫,赵娘狠下心,猛得把手抽开,她盯着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咬牙切齿道:
“好,好得很,既然你坚持,那就别怪姐姐没提醒过你。”
说罢转过身,阴冷的面容重又变成那副斜眼瞪人的神态,赵娘对着一群衣衫褴褛,正啃着馒头的女子娇声喝道:
“走吧姑娘们,今儿起,你们的好日子来了。”
江雪寒抹开眼泪,跟着人群走在最后。不知走了多久,抬头竟看不见天了,竹林由疏转密,竹竿几乎贴在身前,赵娘熟练地扒开一条小道催促着姑娘们往前走,竹竿飞速回弹,锋利的叶片在胳膊上划下一道道血痕。
最后,沿着铺好的青石板砖一路往前,众人站定在一片广袤的园林前。
遮天的竹林骤然消失,长久行走在暗处,骤然出现的阳光就显得难能可贵,无数稀奇珍木被风吹得飒飒作响,透过叶片,晚秋的池塘被光照得灿若流金。
穿过回廊,假山后探出半截木亭檐角,繁茂的紫藤枝丫开出一团云朵般的花海,一草一木皆有被阳光晒透的香气,漏下的光斑在青石板上缓慢挪动。
姑娘们小心翼翼地走,她们大多出身贫穷,看到此景,连呼吸都变得清浅,这里的一切都和从前的生活大相径庭,身处其中,宛若一场不愿清醒的美梦。
赵娘站定在一处古朴的木屋前,道:
“姑娘们,这里的屋子供你们居住,里面有干净衣裳和热水,清理完后再来这里找我。”
一路走来,这样的木屋不只十处,比起秀美的园林建筑,木屋可谓是其中最不起眼的存在。即便如此,姑娘们仍欢天喜地,好像一个简陋的住所已是无上的恩赐。
衣衫褴褛的姑娘,广袤而华美的园林,干净的食物,热水,以及住处。
一路上,赵娘对居住在这里的“回报”避之不谈。姑娘们虽然身无分文,但个个年轻,粗布麻衣也难掩姣好的容貌。
此刻,江雪寒深刻地知道,世上兴许还有另一种货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