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靠岸,大大小小的包袱被接连拿下。
码头处于京城的最南边,一方是轮渡,另一方是卸运工人,每到晌午最为热闹,街边会支起小摊,商贩吆五喝六地招呼生意,外乡人连同工人一起走走停停,有什么不懂的,塞一个铜板问一嘴,伸手一指,即刻便有方向。
“听说衙门昨日打死了个人,真假?”
一个身着异服的人缓缓落座,抬手要了碗面条,耳后是喋喋不休的议论声:
“半真半假,人是没死,可离死也不远了。”
那人似乎目睹全程,说的有鼻子有眼,周围好奇的人一股脑围上去,眼神闪射出期待的光,哄闹着让他继续说。
从未被人这般高高在上地拥着,那人面色一红,既享受众人的簇拥,同时又有些不好意思。他重重一咳,抬高声音道:
“怡春院各位知道吧,被查封后,那的花魁开了间酒楼,就叫醉花楼。她前几日和老主顾闹了矛盾,失手将他杀了,被带到衙门后,又被查出私下开青楼的消息。”
“嚯,花魁说白了也不过是妓女一个,既然是妓女,做出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对了,你可知二人到底闹了什么矛盾?”
众人纷纷涌上来,目光注视他,被这股急切的目光捧上天,那人晕晕乎乎的,信口直言道:
“听、听说是捞了一大笔钱,把那人骗得倾家荡产,平日挺老实一公子,硬是被妓女勾走了魂,万两白银统统奉上了,哎!”
“对,没错,这事我也听人说过,”另一个人也凑上来,神秘兮兮,“被打得半死不活那个女官,据说是为了帮那妓女说话……啧啧啧好好地仕途就这么毁了。”
“女官?”那人鄙夷道,“谁知道官位是怎么来的,这么喜欢为妓女说话,八成以前……”
后面的话稀里糊涂的,时不时伴随几声令人想入非非的哄笑,四周都被这股热闹的氛围带动起来。
不过有一点倒没说错,那位女官深受重伤,大理寺已经批假,目前正在府邸数着日子活命。
面条端上桌,冒出的热气让面纱黏在脸颊,手指一扯,一张美人面完全暴露在日光下,周围议论的声音渐小,比面条热气更浓郁的眼神毫无保留地扑在她身上。
“这位姑娘,看你穿着打扮,不像是本地人吧。”
还未动筷,一个身材壮实,面相憨厚的人径直坐在对面,圆眼睛和肥厚的嘴唇几乎笑眯成一条线。
女子慢慢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机警,再看向他时,面上完全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这位大哥,我从南疆而来,到京城寻亲的。”
听到南疆这两个字,男人的眼神瞬间亮了,眼前的女子肤色胜雪,面容优美高贵,整个人宛若一尊乳白的雕塑。
圆圆的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拉长,芝麻大的眼睛也瞪圆了。男人从上至下,尽可能的一眼把女子看个透彻,奈何他身量太小,只能菜刀切段似的一节一节观赏。
“姑娘,你来京城寻亲,寻的是谁,家住何处?”
男人憨厚老实的五官扭曲成一股麻花,然而,女子的答复恰巧正中他心意:
“家住何处……不记得了,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你可愿意为我带路?”
说罢,女子指了指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我有中原的钱,不会让你白干活的。”
“姑娘请说!”
眼中露出的狂热生来便带有一股臭气。
女子掩下厌恶之情,怯怯地说:
“我要找一个叫江雪寒的人,听说她在大理寺任职,你可知道她家住何处?”
“江……雪寒?”男子短暂地怔了怔,眼睛转了个圈,随即自信拍胸道,“巧也不巧,这个江雪寒在京城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不信你去问问我这群弟兄们,是不是啊?”
说罢,围成一圈听乐子话的人纷纷点头,都说此言不假。
男子把板凳端到她身侧,左顾右盼,忽然放低了声音,又凑近了说:
“但巧的是,我与这个江雪寒是老相识了。”
“当真?”女子抬眼,似是轻笑一下,慢慢悠悠地说。
男子见状只当她不信自己,连忙解释:“比真金还真呐!你这一路也累了吧,不如这样,你跟我走,到我家歇息片刻,我帮你把江雪寒找来,如何?”
男子名叫孙大勇,是码头的一名搬运工,街坊邻居都说他长着一张憨厚老实的脸,身材有福气不说,力气还大,将来定能娶个美娇娘,再生个大胖小子,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孙大勇这一路都拉着女人聊天,问东问西,还问父母近况。他体型微胖,然而在码头干了这么多年,步伐却很灵活,九曲十八绕的巷子不一会儿便到了尽头。
路越走越窄,砖瓦墙不断收缩着两人的距离,头顶几乎看不见原本的天了,都被墙壁切割成一道长长的,细细的线条,直到完全挡住日光,整块区域都处于昏暗的阴影之下。
阴影落在孙大勇的脸颊,像凭空削去了两块肉,一双绿豆大的圆眼镶嵌在蒜头鼻上,咧嘴一笑的模样仿佛扯开皮肉。
现在的模样,与之前全然是两个人。
“孙大哥,你不是说要收留我吗,这又是哪?”
迟到的恐惧笼罩在女子头顶,她后退几步,这才意识到此人不对劲。
啪嗒——!
狭小的巷子根本来不及转身,孙大勇跳起来,用蛮力往女子的后颈上狠狠一劈,她高大的身躯便如断了线的风筝,飘然倒地。
“哼,南疆货色,不知道能卖多少银子。”
男子走后,女人静静躺在地上,落满青苔的墙壁与黑色的秽物在她衣角留下一道道刺眼的痕迹。
又是一阵轻不可闻的落地声。
魏铭抱臂站在一旁,本想靠墙,满眼的青苔让他皱了个眉,嫌弃地往后挪了两步。
“我原就不赞同你这个做法,”魏铭看地上躺着的雪白人影,叹息道,“以身入局,我不明白你为何这般固执,若你后悔,我可以现在可以带你离开。”
“这是最后的机会。”
最后一句话当然是吓唬人用的。
几个被酒色掏光身子的货色,或许不用侍卫,甚至不用自己出马,她一人就能打得有来有回。因此,任何时候回头都不算晚。
也正因如此,魏铭知道,这个女人一向胆大妄为,虽饱览群书,却不知“独善其身”这四个字该如何写。
果然,地上静静装死的身影动了动。
“你若有良心,就该给我置办一套能遮住胳膊的袍子,”江雪寒躺在冰冷的地上,冷风吹得她咬牙切齿。
魏铭抱臂的动作略略一松,缓步移到风口,刺骨的冷挡在背后,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慢慢悠悠道:
“非让我置办南疆女子的服饰,眼下。觉着冷,从没见过像你这样自讨苦吃的人,很是活该。”
魏铭原本就对她以身入局的法子不甚赞同,风险太大,他不敢保证自己能时刻盯着,不如退一步,换上男装要安全得多。
可江雪寒不愿意。
换上男装固然安全,她身量高,力气又大,男装再适合不过,甚至换上男装逛那等场所,会让她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安全感。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身份去穿这样的男装,她是个堂堂正正的女人,男装穿久了,她怕自己也会像男人一样说话,像男人一样做事。正所谓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更怕自己真的“置身事外”,未来也会穿着男装逛青楼,认为那道火永远烧不到自己身上,甚至认为“不过如此”。
魏铭或许没有恶意,可江雪寒自己心中要有一把秤,这是女人的危机,因此,她既要用女人的身份去面对,也要用女人的身份去解决。
江雪寒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何等险境,这股山雨欲摧的危险正如一把匕首绞着自己的肉,可等身体真正被孙大勇和几个弟兄扛起来时,她却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是她选择的路,她不后悔。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江雪寒被孙大勇来来回回地放下,又重新扛起,嘴中还念念有词:“这娘们儿看着瘦,骨头里全是肉,咋这么重?”
终于,一行人穿过茂密的竹林,又推开一扇竹门,并不大的地方林林总总蹲着四五个女子,她们似乎饿了好几天的样子,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手捏着几个白面馒头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坐在门口发馒头的是一个年近不惑的女人,体态风韵,姣好面容涂着厚厚的脂粉,斜眼瞧人的样子满是不耐。
这会儿看见人来了,女人翘着的腿缓缓落下,孙大勇把江雪寒平摊在地面,她叉着腰上前张望片刻,视线凝在裸露的胳膊,和清凉的腰肢上,咋舌道:
“这是哪里的女人,穿的好生古怪。”
“赵娘,你仔细看看,据说是南疆来的,”孙大勇搓了搓手,“不是有一句话叫物以稀为贵嘛,你看这皮肤,这身量,这打扮,肯定不是简单货色!”
这个女人一定是南疆的贵族,她胳膊上戴着一个金镯子,分量并不轻,此时正热乎乎地躺在自己的胸口。
赵娘盯了半晌,容貌确实上等,便也不纠缠,直给了孙大勇一锭银子。
孙大勇走后,江雪寒看时辰差不多,这才装作迷迷糊糊地清醒。
本以为赵娘会编排个故事来蒙她,例如暂住在这里云云,谁知她根本没那个耐心,眼睛一瞥,薄薄的红唇上下开合,开门见山道:
“姑娘,我不管你从前是哪家的王公小姐,进了这儿,就一律我赵娘的人了。这里的姑娘听话才有饭吃,我看你品相不错,南疆来的,会说中原话?”
赵娘的声音尖利,还有些起伏的腔调,像一根弦绷紧了在脑中反复弹拨。
一连几个问题,江雪寒老实配合,南疆人会说中原话并不奇怪,两地常年通商,往来的人群并不在少数。
“很好,最后一个问题。”
话及此处,赵娘的脸骤然拉近,鲜艳如血的红唇在铺在雪白的一张脸上,乍看十分阴森。
“你一路来京城寻亲,又是这般出挑的容貌,若说没有一点脑筋和保命的手段,我是万万不相信的。”
“说,你假意跟着孙大勇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