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亭台楼阁在眼前无数次下坠,后退,如流星划过。搂着江雪寒腰际的掌心一片温热,发颤的指尖在轻薄衣料下格外清晰,又因两人距离的贴近而无限放大。
“我从不诓人。”她说。
身体陡然下落,回过神来,江雪寒发觉自己正站在最初的平地上,身体稍稍往后一侧,搂着腰的手顺势滑落。
“秦策平时贤夫良父,但秦越也教过他一些本事。”整理完衣摆,她撇了魏铭一眼,“虽然轻功远不及大人您,可单论打架,您应该不敌他。”
“……我不敌他?”
这种的态度让魏铭很不爽。
月光下,她飘摇而去的背影彻底融入夜色,像一团洇透纸背的淡墨,无法按照既定的轨迹流动。
魏铭撩开衣摆追上去,快步与她并肩,再次反问:
“你说,我不敌他?”
眼神灼热,仿佛要把脸庞烧出窟窿。
“大人总爱在这些小事上计较。”江雪寒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嘲讽。
嘴里叫着大人,没有半分恭敬的态度:
“若大人担心,随我们一同前去就行了,何必在这些小问题上弯弯绕绕?”
“江雪寒,闭上你的嘴。”
魏铭脸色当即一沉。他双手环抱,盯着前方幽深的小路,半晌,淡淡开口:
“若你被抓住,受不了刑罚,将夜探相府的事情抖落出去,你让我如何自处?”
“如何自处?”
江雪寒瞬间被被气笑了。她琢磨不透魏铭这厮到底在想什么——
相处这么久,难道他认为自己会用出卖别人的方式苟且偷生?
江雪寒月下疾行,速度像跑,气喘吁吁走了小几百丈,魏铭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身量长,江雪寒的疾行在他这勉强算是快走,视线多次黏在她禁闭的嘴唇,又移开。
一路沉默,直到魏府的牌匾在月色下射\出幽幽冷光。
“江雪寒。”
魏铭站定在府前,不厌其烦地叫住她,“我再提醒你一次,迎亲侍卫众多,不是你与秦策二人能对付得了的。”
声音如水一般沉寂、空旷。
他这话说得很古怪,一方面警示江雪寒此事的危险性,另一方面又强调人数。而江雪寒初入京城,认识的人总共也没几个,此时魏铭这个大活人站在眼前,如若不用,就像是亏了一桩大买卖。
“好。”
江雪寒忽然懂了,轻笑开口。
魏铭是谁?高官厚禄,富家子弟,被捧得高高在上,养成了龟毛一般的自尊心,劫花轿这么个没格调的事情,哪怕他想去,也只能等着别人来求,来请。
恰好,对于江雪寒这么个市井小人来说,脸皮是最不值钱的贱物。魏铭都开口到这个份上了,她也不再矫情,当下给足了他面子。
“魏大人。”江雪寒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又作揖。
地图是她让秦策画的,就在她进宫面圣的时候。秦策原以为她想要逛夜市,便点出一道繁华的官道,其中就包含冯府到相府的必经之路,而岔路口旁,则是一条幽寂的小道。
“你准备在这劫车?”魏铭皱眉问道。
“有何不可?”江雪寒反问。
不论是偷奸耍滑,还是杀人越货,这都是绝佳的地点。
“大人且放心。”
魏铭目光幽幽,江雪寒知道在他心里,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蠢事。可来京的途中,她管的闲事已经很多,再不差这一件。
“就算是为了大人,我也会毫发无伤地回来。”
*
柳州失踪案传得沸沸扬扬,太守入狱抄家,牵连甚广,朝廷人人自危。涉案的牌坊村更是首当其冲,几乎全村的壮年男子都被施以不同程度的刑罚。
按旧规,此类人要有数十年的牢狱之灾,乃至流放边疆。
可今年,依照的是新规——
凡此案牵连者,先处以宫刑,而后再根据罪责大小,或砍头,或流放。
刽子手的刀下亡魂共计三百九十六人,温热的鲜血柱状喷洒,沿着石头缝渗进土地,蒸熟了冷秋,脚底滚烫,抬头烈阳,迎面吹拂的热风都夹杂着暴戾的血腥。
没人料到凌云志如此绝情,亦没人料到她竟有如此雷霆手段。
京城一片死寂之时,身披红嫁衣,以身冲喜的秋以容就像从天而落的“英雄”,秋成光哭得老泪纵横,亲添九十六箱嫁妆,为爱女送行。
是夜,京城仿佛坠入蜜水罐子,荡漾一片鲜红的喜气。
近十位绣娘赶工加点,呕心沥血制成的金丝缠凤嫁衣如月空中的一抹璀璨霞光,遍布秋以容全身。铜镜里的她模样肤色秀白,翦水秋瞳嵌在一张玲珑的鹅蛋脸上,微红的眼眶衬得她格外动人。
“娘子,眉眼再低些,下颚再缩些。”喜娘盖上红绸帕子,笑道,“新娘子,羞羞答答才好呢!”
话落,红绸帕子彻底盖上面容,秋以容像一团密不透风的红色蚕茧,被推着进入大红花轿。
车马如龙,一路前行。锣鼓与唢呐高振天际,马车前方是戴着斗笠的秋以信,自家姐姐成婚,做弟弟的自然要为她打头阵。
只是前几日不知怎的,许是下人手拙,竟让花粉飘进屋中,害得他头晕目眩,脸上更是起了大片疹子,在这风光的日子,只能戴斗笠示人。
身侧是前来凑热闹的平头百姓,大人扛着孩子坐在肩头,孩子像僵直的公鸡,伸直脖子,拼命朝花轿里张望。
“陛下不古啊,一夜间杀了村子三百余口,搞得人心惶惶!好在相府的女儿自荐冲喜,你瞧,今夜多热闹啊!”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慈祥的面容却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吓得一旁扛孩子的父亲脸色僵白:
“老人家,你怎的如此大胆?”
他把孩子护在怀里,左看右看,确认听见的人不多,这才捂着嘴,低声劝阻:
“议论天子可是死罪!”
老人家却竖起拐杖,颇为不屑的摇头,“老爷子我都活到这个岁数了,害怕死?”
花轿在锣鼓声中渐行渐远,璀璨的红袍如天黑前最后一抹余晖,老者瞪着浑浊的鱼目盯着刺眼的红色,喃喃道:
“秋成光调教出个好女儿,真不愧为一国之相啊……”
花轿走至官道,拐弯处有条岔路,速度渐缓。
竹林遍布的小道,江雪寒头戴斗笠,幽暗的月光漏过疏疏竹片,在脸上切割成道道利影,一双精明的眼睛不动声色盯着花轿前行的轨迹。
秦策站在她身后,一行黑衣融入夜色,江雪寒欣长的背影映入眼帘,他轻抚佩剑,才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跟上。”江雪寒看他愣神,低声提示道。
“我在京城不过两月,眼下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你了。”
话及此处,江雪寒莹白的一张脸被月色染得朦胧而虚幻,她低头,抚上秦策握住佩剑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诚恳道:
“秦策,我知对你有所亏欠。今日这遭,若真有利刃刺向你,我的血一定会比你先流。”
流血的大事,即便是秦策,她也要说些好听话哄哄。
闻言,秦策并没有过多意外。江雪寒既能独闯京城,天大的事情她都能捅得出来,庆幸的是,自己是唯一替她收篓子的人。
秦策温声道:“你我之间无需说这些。”
他说得正气,朗润,惹得江雪寒老脸一红。不过,现在不是计较儿女情长的时候。
街道,鲜红如血的花轿慢慢悠悠前行,沉闷的秋风拂过轿帘,余光瞥见的不是新娘子羞涩可人的俏脸,而是一面更为厚重、华丽的红盖头。
秋以容被这块沉重的布料压得喘不过气。她紧闭双眼,忽视眼前无限的,刺眼的红。
江雪寒初入京城,势单力薄,即便帮她,也只是买通喜娘,往怀里添一份膏脂,行房事时不至于受太多罪。而她一介弱女子,只能认命。
事到如今,秋以容唯一所求的,就是冯蝻看在她母家权势的份上,对她稍稍客气一些。
禁闭双眼,秋以容叹声,身体却一个趔趄,她急忙扶住身下,还没晃过神,耳边却听见侍卫大喝:
“有人抢亲——!”
花轿抬至拐角,迎亲队伍本就拥挤,数十余黑影携着阵阵寒芒飞刺而下,刀光凛冽,几名轿夫瞬间失神,怔着眼睛,汩汩鲜血沿着脸颊落入土中。
有人抢亲,八成是江雪寒的人 !
声音仿佛是一团火,燃起秋以容心中微小的希望!
一把扯下红盖头,撩开帘子,她顶着笨重的珠翠用力朝外张望,入眼是一片温热的红,刀光剑影下,平日训练有素的相府侍卫如小鸡仔似的纷纷倒下,竟连拔刀的功夫都赶不上。
“秋成光心急,戏也安排得粗制滥造。”
竹林深处,江雪寒猫着腰,亲自把黑布条为秦策系上,在耳边轻道一声,“走。”
轿撵处乱作一团,劫匪与侍卫心照不宣,纷纷走向既定的结局时,眼前忽然见了一抹腥甜血色。
“蠢货!”领头侍卫厉声斥责,“做戏而已,何须见血?!”
领头劫匪赤手空拳迎下一击,身形倒退几步,疑惑,“许是手下的人没个分寸……”
“啊——!”
耳边忽然传来阵阵惨叫声。
若一处见血可以用没分寸来形容,那眼前遍地尸骸,是不论如何也逃脱不了的。
“不、这不是我们的人!”领头劫匪见状瞬间反应过来!
主子和秋成光商定,轿撵行至拐角处便行动,劫走秋以容后生米煮成熟饭,为保清白不得不改嫁主子,如此这般,不怕凌云志不点头!
可这半路杀出来的黑衣人又是什么来头?!
轿撵旁,秦策一手护着江雪寒,一手与侍卫和劫匪厮杀,所到之处血流满地。两队人马很快反应过来此人是计划之外的遭点,对视一眼,无数剑锋直指他面门!
刀剑疾驰如影,惊涛冲石之声爆裂在耳边,江雪寒侧身,堪堪躲过一寸剑锋后奔袭到秋以信身旁,惊得马匹高抬双蹄,她拎起摔得不省人事的秋以信挡在身前,要挟着经直闯入轿撵。
掀开轿门,江雪寒示意秋以容莫要出声。
时间紧急,她来不及交代许多,只能匆匆解开自己与秋以信的外衣,见秋以容还愣着,上手扯了把喜服的团扣,沉声催促:
“把衣服脱了,换上我的黑衣,外头自有人接应。”
她抿唇,多嘴一句:“闭着眼,别多看。”
闺中女儿,只怕秋以容一时承受不住。
闻言,秋以容点头,江雪寒虽没有和她详细说明计划,可眼下也能猜个个七七八八——自己换上黑衣溜走,江雪寒换上弟弟的红衣,弟弟再……
等、等等!
看着秋以容骤然惊异的眼神,江雪寒语气平淡道:
“冯蝻是个变态,秋以信作为相府的嫡长子,理应为他老子爹出一份力。”
她莞尔一笑,“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