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排场极大,像是要把前面十几年缺的热闹都补上一样。由裴苍出面做主,最后竟定在了上林苑,旁边就是广阔草场,秋高气爽,骏马上的骑手拉着彩幡,马身上装饰着金铃与流苏,奔跑中叮当作响,又有投壶竞酒者,不时一片叫好。宴上氛围轻松,多是年轻的王孙子弟,时楼身着绛红万字团花锦衣跟在裴苍身后,象牙白的圆领,松石绿的小物坠在腰间,随着砂金的带子轻晃着。
极少见他作广袖盛装打扮,本就深邃的面容越发张扬华艳,带着侵略性的昳丽,叫人移不开视线来。
裴英乍一见到的,就是如此情状。静默半响,他用手中团扇遮住了脸上神情。
那扇是将雪白纱绢用青木条框着,再工笔细描制成,扇面却不是常见的花草蝶虫,而是一凶恶丑陋的蓝面夜叉,赤红须发如同烈火,怒目而视作护持身。扇柄坠着色如紫英的金刚石,坚硬无比,可劈金削玉,世所罕见,整个上京城除了裴长泓,大概也只有他有资格随身佩戴而不遭人诟病。
他坐在花团锦簇的女眷席中,不少人本抱着攀谈的心思,却无一不败退在他冷淡神情和怪异凛然的配饰之下,暗道这昭宁公主果真如同传闻一般,是个令人望而却步的尊贵之人。
时楼余光注意到,思维稍稍偏离了点儿,想着现在倒是不用担心裴英会被什么闲杂人娶走了。
“怎么,还在牵挂她?”裴苍一直在留意着,见状笑道,“今时不同往日,她可是钦定的佛子了,兰儿这个习惯得改改。”众目睽睽之下,他与时楼相携同行,坊间盛传太子与宁王情谊深厚,并非空穴来风。
六皇子自小养在甘泉宫,受欧阳皇后养育,与太子一起长大,曾在擂台上与北凉武士拼死相争,就是为了护住九公主,后来更是南征北战,为太子所驱使,如同那拱卫北极的魁星,又如那伏魔诛邪的护法神,守卫着紫宸殿与东宫。
都是裴苍派人放出去的,直把时楼塑造成了对他忠心耿耿的狼犬,唯一不好的,就是那佛子的名号还被裴英占着,实在碍眼。
裴苍假借不胜酒力,半个身子都靠了上来,在袖子遮挡没人注意到的地方,紧紧握着时楼的手腕。时楼动了动却没挣开,反被得寸进尺,感受到对方手指顺着手背一路滑到了小臂,越界地用拇指轻佻摩挲,脸上笑意渐渐淡了。
他的长相从来不是温和平易的类型,有意伪装时还好,此刻肉眼可见的冷下来,薄怒之下只压得眉眼如刀,泄露出几分狠辣。裴苍不仅假装没看到他眼中的警告,甚至欣赏起来,竟觉得时楼这幅面上含霜,压抑着怒火却只能忍气吞声的样子尤为动人些。
可惜时楼重兵在握,他暂且也只敢借着酒意摸两把,等到他登基为帝,慢慢削去宁王兵权,再然后……
裴英捏断了手中的扇子。
“问宁王安。”一道清冷女声传来,“太子喝醉了,请让奴婢扶下去休息吧。”
时楼望过去,觉得她有几分眼熟,“……你是,秀雯?”
秀雯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怔愣了一瞬,“是……”
时楼看了眼她身上服饰,再联想她之前是皇后指派给裴苍的女官,大致猜出她现在身份,笑了一声,“怎么还自称奴婢?”他起身将裴苍推到了秀雯怀中,秀雯小心扶住了裴苍,又恭谨地点了点头,但是没有回应这个问题。
裴苍脸色极差,看出甘泉宫内部似乎有些嫌隙,时楼对此没有兴趣。
欧阳丹向来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如果她能约束好自己的儿子,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时楼求之不得。
到了用膳的时辰,留在上林苑不妥,众人移步王府,好在并不远。府上的管家早已备好了丰盛的餐食酒水,描金漆红的矮几齐整排开,云锦软垫,梨木靠坐,殿内散发着淡淡的熏香。
光是喝酒吃菜自然不够,一列娇艳的舞姬轻巧涌入,个个身着红衣,腰肢纤细不盈一握,随着乐师的琴弦步步生莲。舞技高超之余,风格很明显与宫中教坊司不一样,正是天月楼的清倌人。
窈娘与时楼说过这件事,时楼清点了下人数,又专注看了片刻,确认了舞姬行动间不像是受过刑,便放下心来,想着与窈娘有了交代。
只是他这目光落在旁人眼中,难免多了些别的意涵。想到他刚与清河县主退婚,后宅无人,原来是喜欢这样的美人儿,有几家心思活络的纨绔已经在想着怎么约宁王出去“小聚”了。先前还以为是个不解风情的武将,正愁没路径拉拢,现在看来,也不是毫无可乘之机。
裴英坐在屏风后,一杯一杯地饮酒。他也在看舞,当然也知道到主位上那人的动静,与众人不同,他不觉得哥哥会为谁动心,可是心是一回事,欲望又是另一回事。水红的纱衣轻薄暧昧,撩过的香风一阵阵吹起心底妒意。
但他又凭什么去嫉妒呢?
裴英自嘲一笑,酒气将眼角熏得绯红。
明明那个人多看别人一眼,他都要暗中疑心猜忌,面上却总要忍耐。明明就在眼前了,却也像是天边的月亮,是他从来没有摘到过的那一颗。
“殿下……”侍女看得心惊胆战,不知公主突然发什么疯,若是醉酒失仪可该如何是好。
“你是怕我醉酒?”裴英拿起细颈白瓷的酒壶,又倒了一杯,“在幽州的时候,我太开心了,不小心醉了一次,酿成大错。”
侍女低着头,也不敢问到底是什么大错。
“这次我不会醉了。”裴英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给自己鼓劲。
也许是喝了酒,亦或许是因为低声讲话,小侍女听着他的声音,觉得低哑又轻柔,不像女子清脆,反叫人想起与她聊过几次天的年轻侍卫来,不由得红了脸颊,暗自纳罕这七公主也真是神神秘秘的。
舞还在跳,裴英怕自己再看下去,又要忍不住去找时楼发疯,“我出去转转,别跟来。”
这是他第一次来宁王府,但他从小方向感就好,随意走到一处连廊,倚在栏边看池子里的鲤鱼。
这鱼在王府里养着,每天都能看到时楼,他却看不到,真是世事不公。
裴英反应过来自己在跟几条鱼吃醋,暗骂自己也真是有病,连鱼也不想看了,转身坐在长椅上静静地发呆。
这事他儿时常做,在容昭仪不找他麻烦的日子里,除了掐花拈草,就是寻个僻静角落自己待着,能从日中等到日落,也没有人找一个没名没分的哑巴,所以他总觉得自己与这人世格格不入似的,活着就晒晒太阳,不活了大概和夜里是一样的,那么死了就死了。
双生妹妹身体孱弱,难留人世,等她死了,大概也就到了他的死期。
直到后来瑶华宫芙蕖花宴那天,容昭仪去赴宴,他无所事事地溜达,在永宁宫旁小花园的紫薇树下,看到了一个迷路的皇子。
第一眼就很喜欢,觉得这人长得真好看。
第二眼在想要不要去给他带路,又怕自己吓着他,踌躇了片刻就错过了机会,眼睁睁看着他敲了永宁宫的门,十分懊恼。
第三眼他就没忍住直接跑到他面前去了。
不懂规矩的冒犯举动却得到了包容,进而想要独占更多的温柔,本来也是他的问题,所有的不甘与嫉妒也都是贪得的代价罢了。
渴望拥有爱,就要承受永远得不到这份爱的痛苦——他完完全全愿意承受。
所以渴望也就合理合法地日夜堆叠,饮鸩止渴般填补着内心的空洞。
唔……就当它填了吧。
裴英整理好了情绪,打算回到宴会,多看他几眼也好呢。这么想着,不由加快了脚步,转角却撞进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来人没有说话,绛红衣衫,白梅香。
裴英呼吸一滞。
也记不清说了什么,反正等回过神来,已经迷迷糊糊地跟着时楼进了书房。少有的坐立难安,门落了锁,这下是真的心跳失序了,一想到屋子里就两个人,裴英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才妥帖。
千万要忍住。
千万要忍住。
脑海中想象了无数没忍住的后果,裴英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差不多冷静了下来,“宴……咳嗯,宴会还在,哥哥怎么就这么离席了?”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有点哑,慌忙掩饰住了。
“我为什么离席,英儿难道不知道?”裴英离席动静不大,但时楼一直留意着,见他久久未归,就借故离开了,他挑起烛心点燃,“你知我并不在意那些人,贺礼都收好了,还留在那干什么。”
“许久不见,与我生分了?”时楼转身看向裴英,他背着光,裴英看不清他的脸,可裴英脸上每一丝细微变化,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没有!”裴英张口就答,答完舔了舔嘴唇,露出了一种可怜的、怕他为此生气的神情,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念旧的,不会与哥哥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