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甚好。”裴苍脸上笑意不变,若非时楼熟悉他,可能还真错过了那一瞬间的僵硬与不愉。
“那为兄便放心了。”裴苍收回了放在时楼肩上的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眼中带着憎恶的贪恋一时难以收敛,细细描摹轮廓,在引起注意之前又很快掩住,和煦地与他开玩笑,“寻常女郎站在兰儿旁边,怕是要自惭形秽,这样的姿容才德,不知谁家女儿能配得上,难呐!”
“多谢皇兄。”知他是应允了退婚之事,时楼客气地微笑,反正这东西没法对他下手,也只能口头占点便宜了。
时楼走后不久,一面□□瘦的中年男子进了书房,此人名叫蔡回。如果时楼在这里,一定能认出来就是那个跟他打过几个照面的门客,此人似乎格外想与他结交,但时楼向来没有兴趣。
当上太子以后,裴苍豢养的江湖人已经遣散大半,蔡回却是留了下来。
“都准备好了?”裴苍捏了捏眉心。
“启禀殿下,小人都吩咐好了,人在结桐巷子里随时候着呢。”蔡回恭敬道。
“你是不是也觉得可笑,动不了正主,却巴巴地找像他的玩意儿来解馋。”裴苍把玩着手中翡翠玉串,伪作的笑容褪去后,显出底下的阴郁来。
“小人万万不敢!”蔡回扑通一声跪趴在地上。
“他也总说不敢不敢,可我看他敢得很。”
时楼虽表面听话,但从来也保持着距离,不肯再靠近一步。裴苍早就看出他的野心,按理来说是该敲打摧折这身傲骨,可看到他再怎么不屑和不甘,还不是要装出一副乖顺的样子,他就更难以自抑地心潮澎湃。
这样一匹不可驯化的珍兽,实在是举世无双,叫人见猎心喜。
暗中搜罗来的异族混血哪怕眉眼间有几分相似,装出来的气魄也叫人索然无味。
“殿下贵为太子,将来天下都为您一人所有,宁王自然也是。”蔡回道,“只是宁王外柔内刚,桀骜不见气色却在内心,绝非甘愿雌伏之人,殿下还需暂且忍耐,待四海无战再徐徐图之啊。”
“还用你说,难道我不明白?”裴苍冷哼,“若非……”想到曾几何时还能握于手中的脆弱脖颈,裴苍攥着玉串的手不由一紧。
“现在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了,就不该放任自由,叫他长到如今地步。”
蔡回趴在地上不敢多言,暗自却腹诽。
您不就喜欢这样的?
*
也不知裴苍是怎么与裴长泓说的,没过多久,六皇子就又成了上京两个最炙手可热的佳婿人选之一——另一个是洛星帆。
这曾经镇守幽州的两位王子皇孙,竟都婚事不顺,到幽州去和亲的七公主也是未婚先寡,北凉直接灭了族,护送公主的范二郎更是放荡,至今没有成家,一门心思跑外面带兵去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加起来,坊间都传言是不是幽州那地界有什么邪性,去了的人都姻缘艰难,一时间议论纷纷,沦为奇谈。
天月楼。
“那位与清河县主的婚事取消了。”雅室中,窈娘点燃犀香,一举一动都优美动人,娇艳的面容正与墙上的仕女图相映成趣。
裴苏身体不适,很多事情只能交由窈娘代理。窈娘心思敏锐至极,最擅察言观色,瞧出裴英现在心情不好,颇感到奇怪。
她回身在茶几前坐下,端详着对面人的神情,“公主难道不高兴?”
裴英不说话,只低头看话本。
高兴?
高兴他离身无拘束又近了一步?
那个人不喜欢黄绮文,是好事——可突然之间退婚,是又突然要做什么呢……裴英不敢高兴。因为每次一旦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情,接下来就会急转直下,他早就吃过苦头学乖了,短暂的人生如此,自今年年初每逢十五望月之夜的荒诞噩梦,也是如此。梦中的细节一般记不清楚,故事也大多不相同,但醒来后,总有一个人他是记得的,如同令他无法安眠的根源。
一开始是有些惊慌,想着是不是什么怪病或临死的预兆,到后面就逐渐习惯了,甚至想着,会不会是真的呢?
如果是真的……梦中事总是留不住,就是因为梦中的自己太过愚蠢,为一颗甜枣掉以轻心,然后就会被一棍棒打得晕头转向。
那么,或许是某种警示?
裴英自己找了不少怪力乱神的书来看,他自幼时起经历就不同寻常,所以从来也不害怕,很快就接受了这梦境的启示意义。抓住能记住的片段努力回忆拼凑,不愿意再重蹈覆辙。
裴英不自觉地碰了碰心口。
最后总是一场空,什么都没有,但那空洞之前强烈得仿佛要将心呕出来的痛苦和眼看大厦将倾而无力回天的绝望,仿佛日夜回荡在耳边的一记警钟,不敢忘怀。
开场冷落,但窈娘这次找他是有要事,只好自顾自开口,“太子派人来楼里借了两支舞姬,说是要排舞给宁王庆生。”
说起旁的事情,裴英不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将目光投向她。
“放着好端端的教坊司不用,来我这儿要人,恐怕是知道了什么。”偏偏裴苏正卧病,饶是窈娘,独自面对也提心吊胆,心中不安,于是找来裴英商议。
裴英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下文,“知道了……知道了又如何?”
“主子暗中经营多年,若是被太子知道,岂不是功亏一篑。”窈娘一脸“您是在同我开玩笑吗”的表情,“行商走卒是搜罗传递消息最好的人手,但这些年来主子手中的线越放越长,甚至还沟通了异族……即便我小心遮掩,但若有心访查,天月楼绝不干净。”
“刚当上太子的人,即便背靠欧阳,但也称不上大权在握,要烦心的事情多着呢,一个伎馆算什么。”裴英神色淡淡,他是真的疑惑,为什么窈娘会这么怕裴苍,“皇帝对安王有所亏欠,所以他才能赚上这么多钱还安然无事,天子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太子要是真抓住了什么把柄,还得先费心思寻个由头保全皇帝脸面,哪里是一朝一夕能办妥的事情。
“姐姐的主子都不一定活到那个时候,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这话说得不客气,窈娘神色一厉,他也不在意,“再说了——”裴英托着下巴定定地看她片刻,“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是一心要搅乱这趟浑水才创办了天月楼,遮遮掩掩的岂不是忘本。
“要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不正是你们出手的好时机,你主子什么明哲保身与世无争都是假的,怎么装着装着连自己人都忘了?”
裴英的神情一点儿也不阴冷狠毒,甚至可以说得上天真,清澈的双眼一派坦然,可见他是真的这么想的。
窈娘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反驳。
唯恐天下不乱,这是身为皇嗣该说出来的话么。
裴英心中想着,若是天下大乱,或许他就放心不下,不会走了吧?
其实裴英之前反对裴苏偏激计划的。从哥哥在文珠馆作的文章中,他看得出来对方为天下生民请命之心,所以从来也视此为己任,拜入枯荣大师门下,领了虚名后更是做得很好。对佛理中隐藏的弊病他与枯荣直言要改,否则他不会同意,枯荣既要借他的名声宣扬佛法,就得受他钳制;对精舍宝刹的巨大开销,他提醒裴苍不可放任,劳民伤财是买椟还珠的蠢事;迎佛盛会要他做提线木偶,他端坐车架无不配合……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裴英也不与裴苍争功,他不介意做那吃力不讨好的幕后之人。可一切的前提都是,哥哥不会离开这些他想要守护的子民。
哥哥为了保家卫国,在外浴血奋战多年,不会轻易舍弃他们的,对吧?
对吧?
裴英捏了捏手指,这是他不安时的小动作。
“姐姐,方才你说的‘沟通异族’,能否详细与我说说。”
裴苏手下的生意铺得很大,但通外是死罪,除非是有信任的盟友。
能让裴苏信任的盟友……
裴英眼睫颤了颤。
“是迦落八云吗?”他轻声问着,抬起眼。
不知怎的,窈娘对上那双乌黑秀气的眼瞳时,后背竟不由一阵寒颤。眼前这位昭宁公主,单看外表,不过是个高挑少女,一如上京城每一家的闺秀一般无辜无害,但没人敢小瞧了去。
即便是窈娘,相处起来也感到处处违和。
装得再像,但其所思所想与常人的差异,或许已经到了怪异的地步。四公主裴莲她也见过,恐怕眼前的裴英偏执更甚,敏锐而心思深重,又有封赠,以公主之身而身居高位,若是铁了心要做什么恶事,只怕大夏永无宁日。
窈娘压下心中复杂念头,笑着婉拒,“此事都是主子亲自经手,窈娘也并不清楚其中关窍。”
“好。”裴英垂下眼,声音轻得像是清晨的秋雾,“谢谢姐姐。”
迦落八云。
四个字重重抵在舌尖,哥哥推崇佛法,难道是为了迦落八云?
裴英思量着时楼做这一切的目的,以及自己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如果当真如此,是不是可以说明他既成了佛子,也是被赋予了重任,能帮到他的存在?
当年他捧着粗糙简陋的贺礼跑去甘泉宫给他庆生,回去的路上说了很多话。不可以只看到眼前的小恩小利,否则只会离他越来越远。裴英铭记于心,可偶尔也会惶惑于为何明明努力变得强大,却还是感觉不如儿时亲近呢,哑儿的那段时光是他最快乐的回忆。
现在,偶然冒出来的想法蔓延开来,稍稍驱离了这惶惑。
裴英虽凭直觉感到不能事事顺从时楼,因而故意多有叛逆的举动,但在其他方面,如果能帮到时楼,起到一点作用,那也是再开心不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