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搅合进来,以后呢?以后怎么办?用自己当诱饵?假戏真做?”
“我也不吃亏啊……”
梅若溪怒目而视,韩叙声音陡然小了下去。
“简臻已经很可怜了……”梅若溪想起自己那个没有缘分的孩子,局中人有几个能有自主权,失去双亲本已可怜,却不知身边都是为了算计她而来的人,她又做错了什么呢,被一群人摆布来摆布去。如果永远不知道真相,或者还好,一旦知道真相,这个打击恐怕比家破人亡更甚。
“所以,后来,我发现,我是真的很犹豫很纠结,因为她真的很好,我却……”
“你什么都给不了她,甚至还可能害了她。”
两人一起沉默,这才是症结所在。
梅若溪不反对韩叙谈恋爱,但是那个人不可以是简臻,因为她已经猜到石寒枫的意图,银行一幕,她看的出,他亦有假戏真做的心思,比起韩叙,显然石寒枫才是更能够保护简臻的人。
如果这个局,他们都是被诱入瓮中的,那么不如鱼死网破,反败为胜。她相信,石寒枫应该已经有了对策。
从梅若溪办公室出来,韩叙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对于简臻,他是真的有一些喜欢的,只是这些喜欢,他也很清楚,无法支撑他去改变自己原有的轨迹,他会出国念书,他回来的概率也不大,谈一场几个月的恋爱,然后呢?不仅帮不到她,还要她在这样的时候分神。
最开始,他以为是一件简单的事,有钱赚,又是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过是劝说一个女孩子放弃虚无缥缈的希望。可是,自己父亲走的时候,自己没有恨过吗?不负责任的调度员,恶劣的天气……天灾人祸撞到了一起,怎么会不恨?世界上那么多人,他也只有这一个父亲,一个家。
前台发消息给他说有人来取花瓶,他知道,简臻来了。他要如何面对呢,继续把戏演下去还是告诉她真相,他是个骗子,从头到尾只是为了接近她?不管哪一点,他觉得,他都做不到,至少现在,他全然没有任何的武装,只剩一颗袒露没有铠甲的心。
于是,中途下了车,走到路对面,寻找回去的站台。
追悼会当日,石寒枫一身黑色,还是出现在了现场。
陆云升虽不位列治丧委员会,但是这个场合,必然还是会出现的,礼数上,他不会让人挑出错。
奇怪的是,陆泽坤反而并未到场,据说是悲痛过度,入院治疗。
人走茶凉,仪式简短,有份量的领导只是敬赠了花圈,大多委派下面人过来打个照面,如此反而显得陆云升的出现颇为情深意重。
站足了整个仪式,陆云升才由林夏陪同退了场。
回到停车场,发现石寒枫的车居然就停在旁边。人,却站在车旁,抽着烟。
“陆董。”石寒枫主动招呼。
陆云升挥挥手,让林夏先上车。石寒枫拿出烟盒,陆云升居然接过,于是两个人就这么站着,在一片肃穆里,吞云吐雾。
“大公子,怎么没来?”还是由石寒枫先破冰。
“泽坤伤心过度。”
“也是,小时候您忙事业,他还是在外祖家居多。”
“是我亏欠家人。”
“两百万余万买墓地,够尽孝了。”石寒枫语气里尽是揶揄,丝毫没有敬意。
“感情岂是金钱可以衡量,这本应当是我做的。如果我太太还在……”
“您太太不是前不久刚出席慈善晚宴?”石寒枫的挤兑异常明显,但是今天的陆云升脾气全无。
“我后来并未再婚。”这倒是个天大的消息,原来陆泽禹是非婚生子,石寒枫点头,这倒是挺符合大家庭的做法,充分杜绝婚姻带来的财产风险。
一支烟抽完,石寒枫已经没了再问的兴趣。
陆云升临上车前,拍了拍他的肩,嘱他有空可以多和陆泽坤走动。
梅若溪在和韩叙大吵了一架之后,一度提不起精神工作,但是开庭在即,她现在再怎么后悔也无济于事。
打给石寒枫,被挂了,想了想,还是直接穿上外套,去恒天堵他。
于是,一身黑衣打扮的石寒枫回到办公室,便看到梅若溪坐着翻杂志,一副闲情雅致的外表也压不住内在的焦躁,因为面前的咖啡杯里俨然有半截烟头。
“你这一身……”
“葬礼。找我有事?”
梅若溪本来想说节哀,又一想,应该不是石女士,于是很快调整状态进入正题。
“我想邀请你一起做代理人。”
“不是已经增加了一位么?”
石寒枫坐到办公桌前,隔开与梅若溪的距离。
“你就当帮帮我。”
“帮你分散火力?”不紧不慢打开电脑,这是准备送客的意思。
“看在过去……”
“过去帮的太多所以赖上了?”语气不算友好,但是也还平静,梅若溪看着眼前这位“前夫”,忽然觉得真是从未认识过他,这样的一个人,曾经也意气风发,有心做一番事业,也曾善良沉默,懂得帮人的前提是予以尊重,现在,却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是胜利者的碾压,她在想,如果当初慕强换一个人去慕,是否今日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严格来说,石寒枫是个很不错的人,如果婚姻是合伙经营,那他必然是优秀的合伙人,韩叙曾问过自己,为什么不假戏真做,不离婚不好吗,当时的自己是怎么说的,因为太过年轻气盛,因为非要争一个是非曲直,也大概是心里真的有太多的不甘吧。时至今日,也未曾看清,自己当初的执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来,是想请你帮忙约一下媒体。”
“好,约好时间地点我通知你。”
梅若溪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爽快,想了一下,马上明白,整件事他都很清楚,也知道她想见的是谁,点点头,礼貌告辞,既然对方不留,她亦会挺直脊背,走了出去。
自从旅行回来,石寒枫都是在翠湖住的,除了沙发床真的不太舒服,倒也没有什么其他不便了。
一般是简臻回来的早一些,会做好饭菜,问一声他回不回来吃,如果等不到回复,则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洗漱,早早睡了。
这一天,简臻等不到石寒枫的回复,要看着快七点了,于是自己先吃了。吃到一半门响,石寒枫挟裹着一身的寒意进屋。
“外面下雨了。”
简臻并未注意,一顿饭吃了快半小时还没吃完。
“赶紧换件衣服吧。”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开车,衣服上竟然看着有点湿哒哒的。
等石寒枫简单冲了个澡换好衣服出来坐下,简臻已经把饭菜重新热过了。
“今天吃这么迟?”
“也没有……就做的比较晚……”简臻含混着回答,这几天忙着把杯子做完,也想对艺术坊做一个告别,考察了几家类似的店,对于自己做一家类似的店跃跃欲试。
“临时去了一趟苏市,所以回来的晚了。”
“是石阿姨有事吗?”简臻的语气里带着担心,石寒枫听了颇觉得安慰,石秋岚女士对人对物都是极好,看来春节小住,已经彻底笼络人心。
“有一些治疗上的小问题,要家属签字。”
简臻点头,她也曾签过无数这样的字,那种感觉,回想起来都觉得胸口一闷。
“我记得罗家英和汪明荃结婚的时候,有媒体问,为什么在一起这么多年才结婚,汪明荃答,因为罗家英入院治疗的时候,只能由家属签字,而她什么都做不了,于是出院后马上决定结婚。看,家人的作用很多时候不在于感情,而在于法律关系,不知以后我住院了,找谁去签字。”
简臻笑,觉得法律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彼此有再好的感情也不算数,一定要是法律认可的关系,才能予彼此以援手,而这简单的签下自己的名字,却要如此的手续方能奏效。
“我给你签。”
简臻手里的筷子不受控制的落地。
石寒枫放下手里的碗筷,伸出手,按住简臻的无措。
“简臻,如果你愿意,我给你签字,任何事情,需要你的意思表示,而你不愿意面对和处理的时候,我可以帮你签字。”
“你是我的代理律师,你肯定可以代表我。”
简臻抽出手,去捡掉在地上的筷子,转身进了厨房,重新拿了一双出来。
“我第一次代人签字,是我十八岁的时候。”
破天荒的,第一次,在吃饭的中途,石寒枫没有继续吃饭,而是停下来说话。他看着简臻的眼睛,真诚的看不出一丝杂质。
“你大概也听说过,我的家庭背景不太好,事实上,不是不太好,而是非常不好。我母亲生下我的时候,未婚,那个年代的未婚,可想而知,虽然她是单位的技术骨干,但是也经不住人言可畏,所以她辞职了,辞掉了那个年代的铁饭碗,也离开了她热爱的岗位。再后来的故事,就很稀松平常,我们孤儿寡母艰难生存,她念书念的好,生活上却算不得优秀,日子艰难,靠摆摊为生,后来因为被人盯上,受到挤兑,骚扰,最终,不得不嫁给对她伸出援手的一个屠夫。”
简臻听到这里,心里有点难受,她可以想象,这种电视剧里才看到的故事,在现实里必然更加丑陋。
“起初,日子还过的下去,后来酗酒家暴就成了常态。直到一次,他把我打到耳膜穿孔,我妈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她反抗了,用她所学过的专业知识,精准的插入了那把刀……”
石寒枫停下,苦笑,石秋岚女士只是为了震慑为了恐吓,哪里是想置人死地呢?
“避开了大动脉也避开了重要脏器,但是没想到的是,她带我去医院之后,那个人……”他始终无法叫他一声继父,因为他实在不配。“没有去医院包扎,那天他喝多了,也对,正因为喝多了,所以才又家暴,不喝酒的时候,他其实是个还过的去的人,会给我们带回卖剩的骨头、肉皮,也偶尔塞给我三两块的零钱。”
石寒枫在笑着,但是简臻觉得他此刻的内心一定是荒凉的,她伸出手,轻轻扣在他的手背上。
“总之,就是各种因素叠加之下,后来法医说还吃了药,总之,结果就是,他死了,基础病也好,吃了药也好,喝了酒也好,但是那一刀是我妈真真切切捅下去的……”
“本来,第二天,是我十八岁生日,生日之后,就要准备高考……”
石寒枫的表情冷淡平静,但是简臻听的快哭了,原来这个男人还有这样的过去,曾经她以为他坚不可摧,无所不能,今时今日的地位靠的是铁腕冷血。
“后来,这个案子,因为太过简单,很快就开庭了,最开始,我母亲被定为故意杀人,后来改为故意伤害……”
“可是,她是为了保护你,保护自己啊……”
“那个年代,正当防卫,很难打,”石寒枫无奈的笑,拍一拍简臻的手,反过来,用自己的手包裹住她的,安慰她,“后来,我,作为他的家属,签署了谅解协议,原谅我母亲,再后来,我母亲入狱,精神受到了刺激,就开始有点……拖了很久,我才知道,再治疗的时候,就有点难,我工作之后,数次试图为她办理保外就医,但是都不符合标准,最后,还是经过减刑,将她接出来,安置在了疗养院。”
原来,石母的病是这样来的,正常人经历过这么一出,不疯也残吧,石寒枫经历了这些,还一个人走进了高考考场,并没有发挥失常,最终考入了华政。
“那个时候我就庆幸,还好,他们结婚了,还好,我是他法律意义上的子女,还好,我还能作为家属签署谅解协议,因而为石秋岚女士获得了宝贵的从轻处理。”
简臻想起之前看过的一个案例,婆婆杀了媳妇,儿子作为家属签了谅解协议,婆婆没多久就因为癌症保外就医出来了,儿子获得媳妇的遗产,美美升职再娶,那个时候,有人说法律真的很操蛋,让这样的人有了空隙可钻。事情放到石寒枫身上,幸亏,幸亏还有这样的空隙,简臻想,杀人的刀从来没有对错,但是持刀的人却有七情六欲爱恨情仇。
“所以,简臻,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做你的那个法定代理签字人。”
简臻就这么从悲伤的故事里一秒切换到本该浪漫的情节,但是此刻,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他可以代她处理很多的事情,所以他也会代她原谅那个伤害她的人吗?
简臻不知道,这正是最开始设计的方案之一,石寒枫用最朴实的语言,最坦诚的方式,把一切抖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