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参军展开血书,通念一遍,字不多,寥寥几句,先对着何母诉了一番养育之恩,紧接着道明被主家人奸辱,羞不自禁,枉存人世。
“你可还有话说?”牧参军幸灾乐祸地问。
宋临洲皱眉,无辜道:“大人,宋府主家人那么多,非得是我么?”
牧参军再一记重重的惊堂木,乌木案都震了三震,何家母女被吓得一缩,掉眼泪的动作都止住了。
“证人何在?”牧参军见他抵死不认,也动了怒。
“草民刘予,叩拜大人。”刘原重重叩首,还算白净的面容尽是愤愤不平之色,“草民是丽娘的未婚夫,她临走之前,亲耳告诉草民,是宋临洲侮辱了她,害得她含恨而终,恳请大人还她一个清白。”
牧参军点点头,大义凛然道:“这是自然。”转而瞥过宋临洲,微微眯眼,“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宋临洲的视线定在牧存禄身上,平静无波,黑漆漆的眸子似不见底的沉渊,教人望不见底,摸不透他的想法,堂上寂静片刻,稍许,宋临洲低沉却极有穿透力的声音响起,“大人,这刘予都明说了他是那何丽娘的未婚夫,难免不替她遮掩,构陷于我,且一人之词,教我如何信服?”
刘原听到此话,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撑得他心上气血阵阵翻涌,面上都带了红,拱拱手,“大人,此恶徒狡言善辩,指黑为白,草民自知比不得他的出身,可也容不得他这般污我,泥人尚有三分性,草民问心无愧,所言皆是事实,况草民与他无怨无仇,怎会无缘无故污他清白?丽娘绝不能这般白白枉死,草民求大人将此恶人打入无间地狱,以后慰丽娘地下的亡魂。”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家中还算略有资产,不免他是借此讹诈。”宋临洲抛袖子,不屑道。
但他心知诸多证物于他不利,此刻也只能巧辩一番,若他迟迟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以这参军的态度,怕不得会严刑逼供,压得他认罪。
这番不要脸的言论成功令刘予气红了眼,脑内乱成一团麻线,一时竟反驳不得,高呼宋临洲无耻至极,要不是置身于公堂之上,怕不得要动起手来。
原先一直缩着肩垂泪的何母此时眼里也填满了怨恨,像利剑似的眼刀子直直地刺在宋临洲身上,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枯瘦的手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戳着自己心窝,呜呜咽咽地摊趴在地上,声泪俱下地求牧存禄为他做主。
这番做派,令堂内的两排胥吏都不免动了恻隐之心,看向宋临洲的眼神尽是鄙薄之色。
堂上的牧参军抿紧双唇,适时开口,相当正义凛然,“竖子狡猾,人证物证俱全,哪由得你信口雌黄,何丽娘无辜,她的母亲更是可怜,来人……”
宋临洲当机立断打断,“大人莫不是要严刑逼供?在下事先交个底,因我身子骨不好,怕是挺不过大人的刑罚,这还未签字画押,大人怕不是要枉杀一条人命,在下的父亲那里……”点到即止。
牧参军表情严肃起来,握惊堂木的手抖了几抖,他们和宋闲庭明争暗斗三年,处处落下风,最后反教他爬上去,任了那知州,那老狐狸滑不溜手,他们也只能暂避锋芒,好不容易叫他抓住把柄,说不定能拉他下马,但这其中的隐患……不得不防。
这时,有人来报,“大人,崔推勘回来了,他带了那宋府的盈儿,说要指认宋氏临洲。”
宋临洲舒眉,心下崩着的弦反而松了,以郦舒和纪映的性子,若是对他不利,早有一百种解决她的法子,既她来了,他便能够脱身。
盈儿被带上堂,一双眸子水水润润,欲言又止地瞧了宋临洲一言,遂跪伏在地,“大人,奴伺候少爷已有六年,少爷他只是一时糊涂……”
话音被门外的鼓声打断,小吏来报,“大人,那宋家的少主君击鼓,说要替人申怨。”
牧参军:“这不正审着呢么?”
“不是替他的郎君,而是盈儿姑娘。”
盈儿傻了眼,心里一阵纳闷,要说的话也给忘了。
牧参军,“事总有先来后到,待本官先审了他郎君,再替他申怨。”
“跟这桩案子有关……外面许多人瞧着呢。”那小吏说得小心翼翼。
牧参军只觉证据确凿,一个小哥儿,还能搅出什么大浪来不成,弄进来也无妨,“带进来。”
待纪映走进来,所有人不由地多看他几眼,不愧是陵州城有名的美公子,光是跪在那里,便觉得他举上大方,浑身气质斐然,真真是美成了一幅画。
纪映行了一礼,朗声道:“大人,草民要状告宋氏临安强辱茗竹轩的婢女盈儿,致她性情大乱,言行不端。”
盈儿颇为不可置信,手忙脚乱地说:“少主君,您是不是误会了,婢子同安少爷没半分干系。”
牧参军眉头一挑,想来这宋府也不见得多和睦,他乐见其成,叫人去押宋临安,转而又朝纪映道:“你可有什么证据?”
纪映神色尴尬,颇为不好意思地说:“大人找人一验更可知了。”
牧参军应了。
宋临洲这时已然猜到纪映要干什么了,料想这事怕和宋临安脱不了干系,不然他们也不会如此痛下杀手。
等盈儿被验完身,宋临安也被押来了,一见众人神色微妙,盈儿捂着衣服哭哭啼啼,再加上小厮探来的消息,心下一咯噔,他怕是中了茗竹轩的计,这盈儿分明是个奸细。
不由地心生怒意,艳丽的脸庞变得尖锐,着急忙慌地跪下替自己辨解,“大人,草民冤枉啊!此事绝非草民所愿,实乃那盈儿暗中使坏,下药迷惑于我。草民平日里素来谨慎,怎会做出这等荒唐之事?烟轻阁中众人皆知草民的品性,他们皆可为草民作证。望大人明察秋毫,还草民一个清白。”
盈儿眼见着自己被卖了,不住地摇头,唇被抿得发白,一时孤立无援,心里慌慌不安,“大人……冤枉……”言不由衷,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如断线之珠。环顾四周,众人或揶揄,或冷漠……不禁心里凄凄然,在众人中的目光中羞得几近想钻地而逃。
被诬赖至此,盈儿以额触地,发出沉闷声响,“求大人明鉴,婢子绝没做下药这等勾当。”
牧参军也见了不少内宅阴私,主人家污了女婢的事也没少见,他固然是见不得宋闲庭儿子好的,于是问盈儿:“你可有什么证据?”
盈儿见他翻脸无情,心中悲愤难平,咬了咬牙,直视着他畏缩的目光,指着他,说得咬牙切齿,“婢子亲眼所见,宋临安奸污了檎丹,致使她香消玉殒。他心怀叵测,竟构陷于婢子,妄图掩盖他所作的恶行。婢子虽身陷困境,却也绝不会任由他胡言乱语,定要将这冤屈洗刷,还婢子和檎丹一个清白。”
宋临安面色大变,往前跪了跪,他显然定力不够,恶狠狠地、似恶狼般瞪她一眼,转而朝牧参军道:“草民与檎丹是两厢情愿,何来强迫一说?据草民所知,这盈儿她嫉恨檎丹,故意将她诱至小安巷,令她被那帮流氓玷污。”
众人哗然,盈儿脸色霎白,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呼吸一滞,捂住嘴,不再作声,身子抖成一团。
不打自招,众人心里都明白了几分。
何母尚听到此,没缓过劲儿来,失力地靠在何三娘肩上,何三娘削肩弯了下去,常年病气加身,令她一张小脸腊黄单薄,发色枯燥发黄,一双眼睛却被养得澄澈,虚虚地滚出泪来,哭得身子直直打擅,跪在他身侧的刘予忙细声安抚几句。
宋临洲看够了戏,道:“大人,那在下的玉佩……”
事情发展至今,牧参军总算回过味来,这宋府少主君分明是来者不善,“玉佩?”宋临洲这时插一句,倒弄得他有些不明就里。
“有盈儿和安弟这番话为证,便可证明在下的清白,那么这块玉佩,既不能作为脏物,便只能是财物了,既为檎丹所盗,自然要问明缘由。”宋临洲说得不急不徐,十分地坚决。
牧参军颇为无语地瞪他一眼,不悦道:“人都死了,怎么问?抛开玉佩不说,这毒又做何解释?”
纪映答:“大人,这事还得问盈儿,前些时日,草民府上常用的路郎中夜里吃醉酒掉进了河里,葬后,待他儿子整理账目时,竟意外发现盈儿从堂里支取了砒石,据她说,打算药耗子。”
盈儿见大势已去,忙全盘托出,“大人,是那檎丹先被人强辱,再被、被宋临安□□,可宋临安不愿意负责,檎丹万念俱灰,才、才同婢子讨了药,婢子发誓,真没有害死她。”
“是你故意给的,还是她同你讨的,难说……”纪映淡淡的,都懒得戳破她拙劣的谎言。
牧参军:“可有人证明不是你下的毒?”
“大人,那檎丹死于家中,婢子可是从未踏入她家,宋府众人都是亲眼瞧见婢子日夜照料少爷的,哪有时间……”盈儿忙不迭地说,神情近乎崩溃,尽管处在失措之中,她仍想要活路。
宋临洲转而望向刘予,似笑非笑,“那杀她的却是另有其人喽。”
牧参军看他不喜,不悦道:“怎可妄加断言,若是檎丹羞愤饮毒呢?”
宋临洲,“一个在小安巷遭受强辱,都没想过去死,可见她意志坚定,何至于遭了宋临安……便要自尽,理由不充分啊……”转而问刘原,“你刚刚说,亲耳听檎丹所言,是我欺辱于她,然事实并非如此,你做何解释?”
“想是我想差了,丽娘说是主人家,可我只知丽娘在你院里服侍,便以为她说的是你。”刘予脸色发白,一时竟不知在想什么。
宋临洲冷冷一笑,稍稍朝他弯腰,一股蓄势待发的压迫感悄然而至,“那你说,檎丹拿我这墨玉佩做什么?”
刘予一愣,瞪大眼睛,神情茫然,不知如何做答,正在此刻,那病弱的何三娘重重磕在地上,忽的,又抬起一张脸,哭得梨花带雨,“都怪我,要不是我的病,姐姐也不会……拿、拿您的墨玉佩。”
“真是治病?”纪映表情柔和,薄薄的眼皮撩起来,唇上隐隐带笑,“你的病一年前不是已经根除了么?徐郎中应可以作证的。”
徐郎中是长离城有名的神医,医德更是令人交口称赞,可谓德高望重。
何三娘嘴唇嗫嚅,眼神飘忽不定,意识到纪映凉薄又略带揶揄的目光,暗生一股被看穿了的不安之感,犹疑地低下头,呜呜咽咽地不停低泣。
宋临洲立直身,微抬下巴,深邃眠窝里嵌的黑眸子闪过丝丝恶意,亮晶晶的,“让我猜猜,檎丹同刘予退了婚,加之名节有损,定是不敢回家,宋临安也不负责,她怕是想另谋出路,可她的工钱全用来给妹妹治病了,身无财物,便就近谋了我的玉佩,回家想与家人道个别,却不想遭了横祸,所以,那信怕也不是出自檎丹之手,能将她的字仿得那么像……还有谁呢?”
“别说了,是我下的毒,是我!”刘予倏忽跳起来,面色苍白,颓然地坐在地上,身体无法抑制地开始颤抖,“是我……都是我做的。”
众人哗然,神色越发复杂起来,原以为是一出纨绔子弟强辱女使的戏码,未曾想竟是未婚夫杀妻的戏码。
“是么?”宋临洲意有所指地问一声,也不多说:“大人,在下的清白已还,您看……”此事与他无益,宋临洲不欲多管闲事。
牧参军虽尸位素餐多年,但已知是为难不了宋临洲,心里恨恨然,然宋临安他也是可以整治一番,“既然刘予已认罪伏法,那便签字画押,至于宋临安,两次强辱女婢,罪加一等……”
崔推勘挥着汗匆匆而来,这时也上了堂,“大人,且慢,此事仍存疑惑,檎丹过世那天,刘予正在药铺帮忙,这时间根本对不上。”